時鐘像一枚炸彈,“梆當”一下劈響。令人心驚膽戰(zhàn)卻又充滿遐想的下班時間,終于來到了。小青年們有說有笑地走掉了,處長躊躇滿志地離開了。無人跟他告別,好像他在這兒,果然只是一個隨消隨散的影子。冬天,天黑下來的速度讓人發(fā)瘋。辦公室雖有暖氣,感覺卻像掉入冰窟。他沒有開燈,撐住腮,肘著桌,迅疾萎縮的身形,被大樓膨脹的陰影吞沒,像一個準備制成標本的死嬰,大腦卻在偷偷而緊迫地思考世界的究竟。不吃東西,也不覺得餓。捱到七時,是上夜班的正點兒了,他才忽然變得亢奮。他抑制住尋找地鐵答案的沖動,把注意力集中到要處理的事情上來。
他的工作便是填一堆堆的表格。表格有固定的格式、符號和用語,是填來給很少數(shù)的人閱看的,寡則一人,至多數(shù)百——俱嚴肅而神秘地隱身在某種舞臺大幕之后。在和平年代,表格是理性的產(chǎn)物,重疊累復,泥石流一樣,把他的身體和情感淹沒。表格好似迷宮,隱藏著未來的出路,卻是早被規(guī)定好的,邏輯嚴密,次序清晰,不容選擇。每一個表述和數(shù)字的后面,都可能潛伏著一組陷阱,在等待它們的獵物。每一處錯誤都或會釀成滅頂之災。這種災難也許在物質(zhì)世界里并不實際存在,卻能在思維空間中野獸一樣生成和長大,最終導致實境中單位大樓的轟然倒塌,乃至引發(fā)城市的崩潰,世界的毀滅。這其實比核戰(zhàn)爭還要厲害。填表人也將被埋葬在表格的廢墟中。所以,這才是最重要也最危險的工作。每天晚上,他像老鼠一樣,在表格的迷宮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又熱血沸騰地拼死跑著。他以身家性命為抵押,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他深知自己做的其實是一件地下工作——正如地鐵,表格也構(gòu)成了深窟中線路復雜的秘境,完整無缺地來自過去,卻又是一個尚在形成中的、脈絡(luò)繁復的明日世界,并對當下生活展開肆意的入侵,專橫地霸占資源,武斷地制造沖突,野蠻地破壞格局。他曾經(jīng)為習慣它的規(guī)律而吃過那么多的苦頭。直到他不用看鐘表也知道末班地鐵什么時候要到了,他才真正成為了一名填表格的行家里手。而這本身意味著他與這個世界的合同關(guān)系已經(jīng)臨近終結(jié)——他太熟練了,掌握了太多的秘密,不得不退休了。不這樣,年輕人就沒有機會續(xù)接上來,單位也就無法長久地存在下去。他才認識到,自己從來只在機械地填空,卻沒有真正想過如何走出這個黑暗的迷宮,從而抵近未來的光明彼岸——那兒也許是有亮的吧。除了牢牢地記得末班地鐵是幾點幾分到達,他連日常最起碼的時間感都喪失了。
今夜,他填完時,心里第一次覺得少了點兒什么。原來,末班地鐵,多少年來,都是他身心的慰藉,把他從程序中解救出來,賦予他短暫而特殊的空間:不像家也不像單位。他逐漸習慣了車廂中的無所用心和漠然置之。而地鐵正像一個陰郁寡言的男人,有著那么一段連續(xù)卻不連貫的,在白日里匿聲蟄伏著的,卻能在暗夜深處猛烈撞擊和運行的思維。這是乘坐地面交通工具所體會不到的。至于地鐵本身,不也在走著那表格般的迷宮嗎?它幽潛地底,卻又凌空蹈虛;對人類極盡嘲笑之能事,卻又接納墓碑般的乘客;飄搖著飛掠而過,龐然大物,卻了然無形;數(shù)字、符號和代碼,在駕駛室井井有序的儀表盤上閃爍,令列車完全可以藐視寫字樓的存在——雖然,后者正跨騎于上;儼然巨龍化身,乃至對奮羽高翔、金翅大鵬鳥似的噴氣式飛機,也能抱以輕蔑態(tài)度,從而自成威權(quán)的集團派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