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作為一部文學作品與禪發(fā)生聯(lián)系的。這種古典哲學與古典文學的聯(lián)系,并不是禪宗出現(xiàn)以后才有的。馮友蘭先生說禪宗是空宗與道家的結(jié)合,這是很有見地的。早在老子就有說“道可道,非常道”?!肚f子》一書,從寫作目的上看,當然是一本哲學書,卻被后人稱為“第一才子書”,也是當之無愧的文學作品。古代的文學作品,如楚辭的《天問》、唐詩的《蜀道難》與《春江花月夜》、唐宋散文中的前后《赤壁賦》以及宋詞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好就好在那些對宇宙、對人生深邃的追問上。但具體反應(yīng)了什么哲學?又很難說。也唯其難說,剛好體現(xiàn)了“道可道,非常道”、“第一義不可說”的道理。
《紅樓夢》中,香菱學詩也能說明這個問題。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香菱說:“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薄坝锌诶镎f不出來的意思”就是嚴滄浪所謂的“非關(guān)書”、“非關(guān)理”了,“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就是嚴滄浪所謂的“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香菱的這番見解得到大觀園第一詩家林黛玉的肯定,也得到了寶玉、探春等人的肯定,也就是得到了曹公的肯定??梢?,《紅樓夢》就是以這種方法來寫作的??梢?,文學作品不能離開文化傳統(tǒng)而存在,《紅樓夢》也不例外。
上述的這種古典哲學與古典文學的聯(lián)系正是中國與西方文化的重要區(qū)別。在西方,哲學家認為文學不過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游戲,文學家則認為哲學不過是故弄玄虛的推理。這樣的哲學很容易成空話,這樣的文學很難深邃。以巴爾扎克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者,分析人物性格,分析來分析去,到弗洛伊德的出現(xiàn),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以莎士比亞、歌德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者,終究流于濫情,革命現(xiàn)實主義者則成了說教。到卡夫卡,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但由于西方?jīng)]有這種理論的指導(dǎo),也終究是曇花一現(xiàn),難成氣候,其他現(xiàn)代派的作家僅是末流了。
現(xiàn)代某些的文學評論家,一講起禪宗與文學如詩、散文、小說的關(guān)系時,總是抓不住這個關(guān)鍵。這些人要么就強調(diào)禪人與詩都是“甘于淡泊,自樂于閑適,又富有山野情趣”的,要么就說有幾個禪人會作詩。其實“甘于淡泊,自樂于閑適,又富有山野情趣”者不僅是禪人,也不見得禪人特別這樣。事實上,如果禪人特別強調(diào)這個山野情趣,而厭棄人世,則違反了禪宗的一個著名論斷,即“極樂就在今生,極樂就在當下”,所以“甘于淡泊,自樂于閑適,又富有山野情趣”不是禪人的主要特點。
“甘于淡泊,自樂于閑適,又富有山野情趣”是一個詩派,不見得禪人這方面的詩是最好的。歷史上,“采菊東蘺下”的陶淵明、與敬亭山“相看兩不厭”的李白,都不是禪人。詩歌當中的好詩也未必都是“甘于淡泊,自樂于閑適,又富有山野情趣”的,如《春江花月夜》等詩寫憂傷的,也是好詩??梢姡案视诘?,自樂于閑適,又富有山野情趣”也不是詩歌的主要特點。
所以如果從現(xiàn)代那些文學評論家的觀點看,只不過有幾個禪人會作詩而已,只能說明這些人博而不專。這些禪人,身為禪師,卻執(zhí)著于山野情趣,犯了執(zhí)著??;作為詩人,又寫不出好詩——至少這些評論家引不出來。這樣,只能說二三流的禪與二三流的詩是有聯(lián)系的,真正一流的禪與一流的詩是沒有關(guān)系的??梢娫u論文學與禪的關(guān)系還真是要找對點了,不然必定導(dǎo)致對文本的誤讀。
《紅樓夢》面世以來,有兩種水火不相容的說法,各為壁壘,互動干戈。一種說法認為紅樓的主旨是“情”,紅樓中有關(guān)佛理的,都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的諷刺,和尚道士警幻等都代表統(tǒng)治者,紅樓就是要號召人民大眾起來推翻這些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這種說法割裂了《紅樓夢》的內(nèi)在神理,不免失去原書的文化特質(zhì)與敘事神韻。第二種說法認為紅樓的主旨是“空”,世事不過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佛法要求人們四大皆空,當然感情也不能有。這種說更是不通。如果曹公真是這么認為,就應(yīng)該出家去了,還沒事找事寫什么《紅樓夢》!
那么《紅樓夢》是怎么把“情”與“空”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呢?最終“以情悟道”的呢?《紅樓夢》一度稱引六祖惠能,六祖說過不能執(zhí)著于有,也不能執(zhí)著于空,不要以為一出家就萬事大吉。六祖的教法最大的特點就是不逃避,當然也不能對“情”逃避。大徹大悟之后,該擔水的去擔水,該砍柴的還是去砍柴,所謂“不異舊時行履處,只異舊時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