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李贄與寶玉有什么共同之處呢?首先是對八股文的看法。寶玉認(rèn)為“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圣賢之制撰,焉能闡發(fā)圣賢之微奧,不過作后人餌名釣祿之階”??梢妼氂駥Α笆ベt之微奧”是很重視的,唯其重視,愛之深所以痛之切,對破壞“圣賢之微奧”的八股時文才會那么痛恨。李贄也是,他認(rèn)為“人人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父師之教者熟也;父師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攻乎異端)”,他特別批評的就是這種不解“圣賢之微奧”,偏要斷章取義,有用的就引用,沒用的就當(dāng)做沒看見,比如“攻乎異端”,就指老佛,而只字不提孔子見老子之后的那句話。寶玉和李贄批評的人倒有點像今天引用脂批的紅學(xué)家們。可見寶玉與李贄也并不真的反對孔子,真反對的是斷章取義而歪曲“圣賢之微奧”的人。
對女性的看法也是寶玉與李贄的共同點。李贄批評執(zhí)所謂“婦人之見”者說:“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故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子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shè)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wù)摱渍Z之不足聽,樂學(xué)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dāng)世男子視之,皆當(dāng)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特別是“羞愧流汗,不敢出聲”與寶玉的思想可謂如出一轍。《紅樓夢》當(dāng)中關(guān)于女性的看法這里就不用我引用了。需要指出的是,不管寶玉也好,李贄也好,都沒有真正認(rèn)為女子就出于男子之上,一切以悟道為標(biāo)準(zhǔn)。男子也好,女子也好,本來是都有惻隱之心、羞恥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即人之四端的,只是后天被蒙蔽了,失其赤子之心,所以就有好有壞了。
這就扯到了李贄的“童心”說了?!巴摹笔亲罡镜母拍?,是萬物的本源。自然界是“我妙明真心的一點物相”,萬事萬物、山河大地就在一念之中,只是真心的顯現(xiàn)物,是真心的因素和成分,如同水泡和大海中的海水的關(guān)系,學(xué)問的方法只是孟子所說的“不失其赤子之心”、“求其放心”而已。這種觀點,與陸王心學(xué)的“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禪宗的“萬法盡在自心”是一脈相承的。從這里我們可以解釋寶玉的“明珠——明珠失去光彩——死魚眼睛”理論了。女人之所以會有這個變化就是因為失卻了童心,失去了“赤子之心”。所以寶玉的思想壓根兒就不是什么女權(quán)主義,只是以林黛玉為代表的一大批少女處于閨中,被社會污染的機會比較少,沒有失卻童心,失卻“赤子之心”而已。
寶玉與李贄的最重要共同點還是那點因“狂”而“悟”,這里所說的“狂”特別是指反對教條主義。我們可能只知道佛教到了禪宗可以呵佛罵祖,不知道儒家到了陸王心學(xué)也是可以罵孔孟的。早在北宋,陸王心學(xué)的鼻祖程顥就指出:“學(xué)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说琅c物無對,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标懢艤Y也說:“激厲奮迅,決破羅網(wǎng),焚燒荊棘,蕩夷污澤”,“學(xué)茍知本,六經(jīng)皆我注腳?!庇纱丝梢?,心學(xué)在宋代已經(jīng)很反對教條主義了,如果“學(xué)茍知本”,即使是孔子的權(quán)威,也無須唯唯諾諾。這樣,李贄嘲諷理學(xué)所謂“天不生孔丘,萬古長如夜”,說孔子以前人人點著燈走路,就不怎么奇怪了。也可以證明李贄反對的只是教條主義不是整個儒家,反對理學(xué),并不反對包括心學(xué)在內(nèi)的整個宋明道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