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日煙云(2)

西夏旅館 作者:駱以軍


這個畫面當然要過了好幾年后,他自己操著那口咬字不清的韓國腔加山東腔國語,來到這個島上,像薄紙鬼魂恓惶混跡在那些說著他聽不懂話語的人群里,才變得無比好笑。簡直太好笑了!“我們罩你?!蹦窍袷窃谒晷℃?zhèn)那間小戲院里,偶爾穿插在韓國片檔期間播放的國片《獨臂刀》、《獨臂刀王》、《金燕子》、《一夫當關》……那樣一個白光霧影、人形窄扁、孤獨的主人翁永遠背負著含冤莫名、被人誣陷、遭大家圍殺逐獵且斷肢殘臂的暴力世界。他記得就在他和那群搭夜車尋釁的少年同伴在不同城市間軌道來回晃行的同時,他曾看過一部愛國戰(zhàn)爭片《英烈千秋》,為那里面那個奇異古怪的世界驚駭莫名。飾演張自忠將軍的柯俊雄,在全軍遭日軍圍殲,自己身中數(shù)彈后,頹坐在曠野中一處凸起的土丘上,對著軍旗獵獵、層層包圍的日本軍說:“回去吧!中國太大了,中國不是你們吃得下去的蘋果?!比缓竽贸龃痰堕_始切開自己的肚子(他錯幻增殖著自己附加的瑰麗特寫:那些顏色鮮艷掙擠著流出的大腸小腸)。然后一位日軍司令下令全軍“向支那戰(zhàn)神敬禮!”。

也許,也許那個韓國人,那個夜車車廂里偶遇的殺人犯,走進那個人人殘殺自己身體、卸手砍腳拉開拉鏈把內(nèi)臟一串串掏出來嚇人的世界,那個“中國”,他們這群唬爛少年,或真的可以設法“罩他一下”。但事實是,當他像闖進別人夢境里,身形瘦削地,“真的”置身在這個街景招牌全寫滿中國字的城市里,他卻像被放鴿子失去聯(lián)系忘了通關密語的情報員,他找不到可以理解所有人在想些什么(怎么樣不會被人瞧不起?怎樣說話讓人覺得自己是自己人?怎樣讓人覺得自己上道、懂行道?)的秘徑。

有一次,他踅晃至西門町(那些戲院廣告牌、那些鹵味攤色情書報攤、那些黑玻璃的理容院和門口梳飛機頭發(fā)蠟嗆鼻的擦皮鞋皮條客、那些穿著拖鞋熱褲黑眼眶的南國女人……對他而言,這個五彩繽紛的游樂園,就是“中國”的夢幻核心),驚見騎樓邊一個老人靠墻掛板上擠著一包一包洋煙。Marlboro、Winston、肯特,五十五元一包。雪茄六十塊一根。心底一個低音鼓響了一響。是了是了,接近了。韓國沒有洋煙,他少年時曾陪父親到火車站送人,走出車站大廳時,他父親突然在一架煙灰缸前停住,亂七八糟揉捏倒栽的小煙屁股之中、插著半截冒著煙的黑大物事。他父親既土氣又慎重其事地拿起那猶濕沾著前人口水的怪東西,銜進嘴里,美美地噴哧噴哧吸吮著:“這是雪茄,好東西!”

雪茄。他知道他父親是見過世面的。到韓國之前(在那個“中國”)他父親抽過三炮臺、大前門、三五這些煙絲細醇濾嘴燙有金箔印字的上等煙。而今他花六十塊就可以得到那樣一根完整的“好東西”。他向老人買了一根,懷璧其罪地走在人群里。現(xiàn)在我在你們之中了,或者是,現(xiàn)在我和你們不一樣了。他搭電梯到萬年大樓十三樓的“邁阿密西餐廳”,躲進角落一個小沙發(fā)單人座,點了一杯插了小紙傘且用塑膠海盜小刀串了一顆腌櫻桃的蛋蜜汁,不理會舞臺上濃妝艷抹老女人的抒情歌演唱(對,是國語歌),望著頭頂上一串串葡萄藤般錯織交纏的電線七彩閃光小燈泡,映在環(huán)場黑色窗玻璃上,像燈海一片延伸到外面的城市上空。他拿出雪茄,點了幾次火,斜著身子歪靠在座位,夸張地咬著噴煙,顧盼自雄。許多年后才羞恥地確定,當時包括服務生,那些從其他座位投來的罕異眼神,絕對不是艷羨,他們看著一個疲不啦唧、服裝過時的小鬼,獨自夸張像對看不見的觀眾打招呼地抽著雪茄,肯定心里發(fā)噱:“哪來的土蛋進城?!?/p>

這些故事是只對他有意義的失落環(huán)節(jié):他跑進去(且遭到屈辱)的那座魔幻之城早已壞頹荒棄,灰頭土臉。且所有人都心不在焉不再理會這些闖入者得不得體土不土氣了。他們忙著改名,摘掉“不是”他們的名字,拆掉那些電影里飄飄搖搖的中國布景,“回去吧,中國太大了,不是你們吃得下去的蘋果?!彼麄兠χ牡艚值郎虡松系拿Q,并且在一種純潔的情感下堅持用更古老的漢語說話。“滾回去!中國!”當然他或比所有人更感到那種整個世界的構成元素全被一小格一小格抽遞換置的暈眩。他那口學了十年仍咬字含糊的國語。他好不容易讓自己的顏色、氣味趨近,隱匿于其中的整幅背景,突然嘩一下又全幅換過。他又孤零零,突梯古怪地浮出(套句時髦話:“激凸”)前景。哎,那些獨臂刀,那些荒漠里的客棧北方的響馬鏢客,那些父輩冤仇顛倒的身世,那些失傳的武功秘籍,那些玩腸子刮骨疽的魔術游戲,那些雙截棍、血滴子,還有那個臉部表情永遠固定成貓科動物恫嚇敵人時額頭前頂眼珠上翻脖子內(nèi)縮下顎齜裂露齒的李小龍——啊,就像那個手機廣告,那個他懷疑臉部每一條小肌肉都被注射了凝固劑的一千零一個表情的李小龍,一如往常在一個畫框屏幕里搖頭晃腦擠三頭肌且嚎叫著亮pose,突然,上下四方的畫框如機關啟動銅墻鐵壁,朝著他縮擠,愈來愈小,愈來愈小,最后把他狼狽擠扁在一條小小的窄縫里?;蛘呦裢粫r期他看過的一部古怪透頂?shù)暮萌R塢電影《聯(lián)合縮小軍》(同樣地,那樣陳舊、便宜、粗糙的科技狂想和爛特效,深深迷惑了那個困居在第三世界小城里的少年):一個人身體里感染了一種無藥可醫(yī)的病菌,奇怪的是以當時對特殊病菌束手無策的生物科技,卻發(fā)展出一種縮小燈,一票醫(yī)療團隊縮小成一劑注射針水滴里的懸浮物,注射到人體里。然后這群人像許多年后的“異形”系列電影,在漂流太空艙的各隔艙里拿著火焰噴槍、重機槍、曳光彈對付那些不斷繁殖且匿藏在各種空間障蔽后的黏鼻涕怪物。只是這群科學家的冒險是在一具人體里的胃囊、動脈、有石灰?guī)r洞般腸絨毛的小腸、鍋爐房般的心臟、無重力室的肺泡……在這樣的迷宮里對抗邪惡的病菌怪物。且他們之間亦發(fā)生了叛艦喋血之類的情節(jié),他們分裂成兩派,互相狙殺、猜疑、背叛同志、慢慢失去人性……最后幸存的那一兩個人(那一對男女主角)終于找到一處出水閘口,從洶涌激流中被沖出來……原來那是那個巨大病人的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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