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日煙云(6)

西夏旅館 作者:駱以軍


“我是說我找不到她的身體。但她的頭,她的那顆頭顱,就擺在西夏旅館我的房間里!”

瘋了。他警惕地想,這小子瘋了。

他想告訴他:根本就不存在這么一座旅館。每天晚上,我們在那間居酒屋喝了個爽,相信我,像我這樣的酒精中毒者,要重回那個時間連續(xù)、光度不過亮或過暗的真實世界,是何其艱難痛苦之事。但你看看我們現(xiàn)在的腳下,那是一塊一塊拼連在一起的人行道地磚,我們正在這座真實的城市街道上走路,經過這座城里唯一一座清真寺。你看那投影燈打光的火焰狀綠琉璃瓦圓頂,像飄浮在幽黯夜色中的神燈巨人帽氈。然后我們會鉆進那樹蔭扶疏的巷弄里,經過那一幢幢頂著孤寂街燈的日式老房舍,然后在一處岔口互道拜拜,各自回家。

沒有你說的那座旅館。

但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一件小事——并且之后許多個晚上他和圖尼克喝完酒離開那間居酒屋,兩人搖搖晃晃步行走回家的途中,都會發(fā)生,或該說是經過,一些像電影畫面的超現(xiàn)實事件現(xiàn)場——他原不以為意,等到了這一切駭異暴亂的事情全發(fā)生過后,等到他原本的生活被摧毀揉掉,像小廢紙團扔進圖尼克那個黑洞般的敘事里,他才恍然大悟,那像是一張巨大掛氈邊角不引人注意的一條脫綻的線頭,他原可以不去理會,但還是禁不起好奇心伸手去拉拉看,這一拉,線頭愈扯愈長,拉成一條五顏六色的長線,他充滿恐懼但停不下來地繼續(xù)拉繼續(xù)拉,于是原來那幅掛氈上織繡的栩栩如生的風景開始從各處細部剝落,乃至慢慢消失。

最后剩下他不能置信地,手中纏著一大團彩色廢線,還有那遮蔽的畫面盡褪去后,裸露出來的,圖尼克所描述的那座千變萬幻,發(fā)白故事尸骸累堆其中的,虛無與流浪者后裔的世界盡頭。

那個晚上,他與圖尼克,醉醺醺地走在那個無須引證便真實無比的街道,他突然對身邊這個陷溺在自己幻想國度的不幸青年浮現(xiàn)一種近似父愛的溫柔情感。有一瞬刻他幾乎脫口而出,幾乎向他巨細靡遺地描繪他這幾十年來深藏心底連妻女也不曾提過的童年小城:那條河流。那些跌進冰裂口里穿著冰刀鞋的人或噴灑殺蟲劑的小卡車什么的。他想起他和他父親一起在那模型小世界般街道上走著的辰光(像咱倆現(xiàn)在這樣)。他且記得在他們家那條“醫(yī)生街”上,隔兩間店家的一家“柳東均外科”,醫(yī)生是個陰沉自負、傳聞每天打老婆的中年人,執(zhí)照總放在小診所里最暗的地方。他父親說此人一定是助理出生,幫大醫(yī)師開刀開得好,弄了一張假執(zhí)照來我們這小地方開業(yè)。他記得小時候,一次他爬家里的中藥柜抽屜,摔下來跌碎下巴,就在嘴下方幾厘米處另裂開了一張嘴,那里頭鮮血淋漓掉出來的肉條竟像那第二張嘴里吐出的舌頭,他母親被駭呆了(“那就像,上半張臉分明是一個孩子哇哇在哭,下面卻長了另一張嘴吐舌頭做鬼臉!”)。后來即是瞞著他父親,找那個“柳東均”,花兩小時把嫩肉推進去,再縫合起來。奇怪的是這件事像魔術一樣他父親從未詢問像是從未發(fā)生過一般。

他那時不知怎么突然想對圖尼克提起這些亂糟糟的遙遠往事(“因為我也是個遷移者啊”),但幾乎是念頭才起便被圖尼克沖著他一個充滿笑意的眼神給硬生生打斷了。那個眼神充滿了一種屬于預言者、戰(zhàn)爭中曾目睹人吃人慘劇的退伍軍人,或某些幽浮俱樂部里堅持自己曾被外星人擄走用一些金屬管線插入他身體的瘋子……的高燒意志。

——你就要發(fā)現(xiàn)我說的全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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