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他父親當(dāng)初為何會帶著他們一家,匿居在這個近乎靜止的小鎮(zhèn),而沒有選擇漢城或釜山那樣的大城市。也許有一個縮藏在臟器里面的恐懼:“共產(chǎn)黨會來?!彼麄兊某俏ㄒ灰粭l主干道的盡頭就是鐵路(圖尼克想:每一個故事的暗影角落都藏著一條鐵路)。每天清晨,他父親會把他搖醒,帶著他在事物尚未從夢境中浮現(xiàn)清晰輪廓的灰蒙中,像要讓他此后一生永遠(yuǎn)回顧追憶時不要錯漏細(xì)節(jié)地,一老一少把那整個小鎮(zhèn)巡走一遍。那時全城的人幾乎仍在熟睡,偶爾天際低掠過兩個螺旋槳的巨大黑影,是附近駐軍機(jī)場運(yùn)送美援物資的美軍直升機(jī)。他們靜靜地沿河岸走著,經(jīng)過拉下鐵柵欄、地面鋪滿鮮艷嘔吐物的戲院,拐一個彎走進(jìn)低矮日式房舍挨擠著的風(fēng)化街,他父親閉唇低聲叮囑他:“閉上嘴巴,不要呼吸。”似乎那里飄浮在空氣里的臟病菌吸進(jìn)肺里也會傳染梅毒或淋病。那里偶爾會停放一輛擋風(fēng)玻璃被砸爛的美軍吉普車。小旅館二樓窗臺上晾著他們那個年代在他處根本見不到的、女人的新式內(nèi)褲或胸罩。他總也不明白他父親為何不把這一段區(qū)域從他們每日清晨漫走的路線刪去。
當(dāng)他們汗氣蒸騰將那小鎮(zhèn)走完一圈回到家里,門口總擱放著兩瓶玻璃瓶牛奶。他們父子倆一人一瓶,將扎束瓶口的透明紙拆去,將一枚小圓紙蓋掀開,秘密地,將這家里的貴族享受從鼓突的喉頭送進(jìn)肚子里。
他總是試著用全城韓國人的眼光,看著這一對形似祖孫的父子,在每個清晨安靜而好奇地巡視他們的城鎮(zhèn)。也許他可以把故事變成他們是一對猶太父子,也許那個老人不斷低聲告訴那孩子什么是人類適當(dāng)行為,什么是猶太良知,他用無人聽得懂的希伯來文誦念著那些古老的祈禱文。也許他還告訴那孩子大屠殺的歷史……
等一等。他想,我終于還是受到這個圖尼克小子的影響了,他的那些該被送進(jìn)精神病醫(yī)院的譫言妄語:那些海市蜃樓中的古帝國,世界邊緣之島嶼,那些如煙消逝的古地圖上的漫長旅行動線,從撒馬爾干到長安、從羅布沙漠到敦煌,所有幻覺的匯聚地,能吸住船舶的磁力島、哇嘎·哇嘎島的處女之國與騎馬女士之國,已知世界的邊界……他的那座(瘋?cè)嗽海拔飨穆灭^”,一支盜用被他們秘密處死的旅人遺骸和毛發(fā)作為文字,因此被詛咒全族將在亂倫、血腥復(fù)仇、遭馬匹踐踏祖墳脈穴、且全族男子將被敵人騎兵自后抓住后發(fā)辮砍下頭來的大屠殺場面中集體滅族的部落。他記得他第一次和這小子在那間居酒屋喝酒,他便兩眼血絲、酒氣撲鼻地湊近他鼻前,像交換一個巨大秘密地低聲說:“老哥,我不是這整個鋪天蓋地的漢人所描述、建構(gòu)的世界里的人種,我不在這個時間里,簡單告訴你吧,我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最后一個西夏人?!币婚_始他由著他胡說。那座旅館,賃住在那里頭各式各樣靠吞食彼此身世故事維生的人們(也許正因如此,圖尼克口中的那座旅館里的男女廢材們,一個比一個擁有那些罕異離奇的身世)。他在心底告訴自己:我還挺喜歡這個小子的,所以任由他在這些酒后胡說中一層一層搭建那座幼稚、金碧輝煌、不斷增殖變大,像血燕用隨處叼拾而來的謠言、詭計、那種頭尾銜接反復(fù)循環(huán)的爛故事(“從前有一座山,山下有一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和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一座山……’”)和著唾液蓋成的建筑,簡直比他小時候聽的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還要?dú)埵╆I,但因此添加更多空洞無法交代事件緣由的恐怖感、一個或許多個陰謀將要發(fā)生的不祥預(yù)感、躲藏在帳幕衣櫥家具后面手持刀斧的敵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長伸進(jìn)你床下的地板……
“我殺了我老婆,”圖尼克淚流滿面地說:“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用什么方式殺了她,我找不到兇刀、血衣,或其他任何沾血的頭、扳手、球棒……我甚至找不到她的身體?!?/p>
他安慰他:“找不到尸體,那或者你并沒有殺了她,也許她只是離家出走罷了。她只不過是跑去這個世界上某一座我們不認(rèn)識的雞巴城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