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日煙云(8)

西夏旅館 作者:駱以軍


“我讀過這本書,我知道,”他興奮地說,“是一本描述幾世紀來一大狗票去過中國幾年或根本沒去過中國的西方唬爛天才,如何憑空編造出一個他們恐懼、憎惡、著迷、意淫的靡麗國度。我想起來了,那是Jonathan D. Spence史景遷的書。其實那個充滿激情的唬爛河流起源更早,早到馬可·波羅,邪惡的國王和他的暗殺隊伍,主人死后火焚家仆和女眷、獨角獸、可汗眾多嬪妃的感官樂園……”

“或者更早,早到《亞歷山大傳奇》或《辛巴達歷險記》,絲綢之路上的想象力:馬其頓的軍隊越過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波斯行省,向印度河流域推進,越過了安息、大夏、康居和犍陀羅諸多地區(qū)。青春之泉、會講話的島、獨眼巨人、太陽樹或半人半鳥者、化裝成使者進入一極難進入的國家,卻被皇后從花瓶上的畫像識破認出……”

“還有一種專吃牛、羊或人類的巨大羊蜱蠅,它們不會講話,但叫聲像狗狂吠。有一個故事還講到,亞歷山大和士兵們抓到了一只食人獸,他命令他們把一個裸體女人推到它面前,當(dāng)它開始吞噬她時,士兵們沖上去把那女子從它嘴里拉出來,于是這怪物便以自己的語言嘰里呱啦地饒舌……”

他心里想:我還以為你是“外獨會”的成員呢。

但圖尼克說:“你知道我怎么想嗎?在我們這個西夏旅館里,那些洋玩意兒,什么望遠鏡、天象儀、地球儀、西洋手銃、手搖大喇叭電唱機、石蠟唱盤(還是瓦格納的呢)、手搖電話機、有西洋女人裸體畫的鏡箱幻燈片機……這些全都有,它們或收藏在某一條走廊某一個房間里,或成為我們那些客房里的擺設(shè)。但是,我要說的是,那個馬戛爾尼當(dāng)作笑話的,他認為被篡改成荒誕不經(jīng)的物事:那些侏儒、貓大象、老鼠馬、吃木炭的大云雀、像哆啦A夢‘任意門’一般的枕頭,那些東西才是,才是我的、我的西夏故事的入口。它們不是空調(diào)房間里的靜物。我必須爬進去,老哥!即使是從防火梯或攀墻索,我都必須爬進去!”

那之后幾天,他皆提心吊膽注意著新聞。有一天的新聞里出現(xiàn)一則小小的消息:一個戲劇系大學(xué)生在無人深夜帶著一捆繩梯去攀爬天母的大葉高島屋百貨,可能因為繩滑失手,那男孩從六樓高空摔下,到第二天近中午百貨公司開門時才被警衛(wèi)發(fā)現(xiàn)陳尸于B1樓的大水族箱前地板。據(jù)說男孩家世極好,警方初步排除他侵入之動機是為偷竊,死者家屬亦極低調(diào),僅就“是否在攀爬過程中被警衛(wèi)發(fā)現(xiàn),追逐而失足摔死”提出質(zhì)疑。而百貨公司亦調(diào)出當(dāng)晚監(jiān)視器錄影帶,證實整個過程(從攀爬到失手,掙扎懸掛,終于力氣放盡摔落),全只有男孩獨自一人。另外××大學(xué)戲劇系亦出面證實,死者當(dāng)晚攀爬用之繩梯,是該系上學(xué)期畢業(yè)制作公演《亨利四世》中之舞臺道具,日前于工作間遭竊……

他連著好幾晚都擔(dān)心著:是不是圖尼克?。康哪昙o應(yīng)不止是個“戲劇系學(xué)生”。不過他在梅雨結(jié)束的那個星期二晚上又在那間居酒屋遇見圖尼克在對著一屋子人夸夸而談。那天晚上有另一個酒客講到一件事令他印象深刻:他說前一陣他帶著一個team到高雄旗津拍廣告,里頭有一個學(xué)弟是會弄布袋戲的,他們帶著戲箱,黃昏時搭渡輪到半島那里,搭篷上戲。那里的居民看熱鬧了幾天,也懂狀況了,導(dǎo)演一喊開麥拉大家全安靜下來。人群中有兩個人鶴立雞群渾身發(fā)臭非常惹人注意,其中一個是黑人(是那種長脖長腿長手族的),另一個是當(dāng)?shù)亓骼藵h,從小就憨的。后來他們問當(dāng)?shù)厝?,說那黑人是非洲某個小國的,原是跑船的船員,大概是沿途港口嫖妓得了艾滋,他們那條船的船長不道德,恰好某次停泊在高雄港,把他放鴿子船就開跑了。他又不會講英文,身上也沒有證件或多余的錢,遂在港口一帶流浪晃蕩,當(dāng)?shù)毓軈^(qū)也知道有這么個“流浪黑人”,卻都不知如何處理,遂不予理會。后來不知怎么和那弱智的兩人混在一塊,兩個都高個兒,平常就作伙睡在公園、公廁、小學(xué)校園或寺廟。酒客中不知有誰提起我們臺灣現(xiàn)在真是愈來愈多外來侵入者了,據(jù)說現(xiàn)在每八個新生兒就有一個是外籍媽媽生的云云。他聽了非常刺耳,心里想:老子不正就是個外來侵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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