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他又與圖尼克相偕走路回家,當他們走過一條人行天橋時,橋面上一個行乞的老頭,收音機開得非常大聲,那是一個電臺主持人用一種賣膏藥的流暢臺語夾評夾敘地播報新聞:今天早晨有一位小姐出門上班時被一位男的強拖進公寓鐵門里,那個男的掏出他的水泥管叫伊幫他吹喇叭,那位小姐不肯,這個男的就拿出電擊棒來給伊電昏電得全身灼傷然后強奸啦……
他不可思議地左顧右盼,確定這是真實的場景,或只是圖尼克移形換位的魔術?這座天橋是真的,橋上的老人是真的,橋下讓人暈眩偶爾駛過的夜車也是真的……圖尼克在他身旁走著,臉上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他期待他會告訴他什么?“是的,這些都是胡人。他們全是西夏旅館的房客。”
他停下腳步,轉身對圖尼克說:“聽著,圖尼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的詭計或魔術?或是你的同伴們動的手腳?但我要告訴你:那是不對的。你不可能搭建一座改變自己血液里神秘基因圖譜的旅館。你不可能用別人故事里的破碎材料(像廢棄車廠里的零件)去拼裝一個獨一無二無法繁衍后代的你自己。你不可能做你自己的父親。我知道你們在一些你們無力負擔其全景或縱深的殘虐畫面前訓練自己無動于衷,那使你們挑釁又嘲諷,那使你們失落自己的純真。那使你住進那個你自己一手打造的歪歪斜斜的世界:那里面的人,歪鼻塌嘴,沒有影子,只有半套染色體,也許你憎恨用憂郁癥量表或百憂解來替代描述那種想自殺、想哭泣、心臟要爆破的感覺。也許你討厭被羞辱的感覺,你討厭別人越俎代庖用他們自以為是的語言描述你,但那并不代表你要對自己動手腳!你要把在你里面的那些真實東西變成不相信的!圖尼克,小心噢,你和你的那些旅館故事就像SARS。一整套被幻術和自我想象欺騙的防御免疫系統(tǒng),它被它自己編造的那整個龐大完整的海市蜃樓敘事給唬住了,于是它啟動了全部最劇烈的殲滅火網(wǎng),把自己的身軀、內臟、血管、頭顱、四肢,全咔吱咔吱地吞噬咀嚼了。小心你將要展開的那個敘事,不是你以為的包羅所有魔法、色情故事、所有戲中戲或極限經(jīng)驗的旅館;那只是一粒搖頭丸就可以達到的全部歷程,捏一下就全變成粉末……”
他說得感傷又急切,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脫口說出一句羞愧欲死的通俗劇臺詞:
“如果沒有愛……”
但眼前那個無法還原自己究竟為何事物所傷害的青年,擺出一副人間失格者或卸下十字架的灰白尸身耶穌的失魂落魄模樣。他知道他的魔術已經(jīng)啟動了。圖尼克說:“我只是想……脫漢入胡……”他已經(jīng)走進那座他自己一手搭建的虛妄世界,像那些年輕人在城市里所有的KTV包廂一邊喝著罐裝啤酒一邊對著晃亮白光的屏幕嘶吼:脫掉!脫掉!脫掉!脫掉!
那時他已知道:他和圖尼克正站在兩個世界裂開的最后連接之瞬,一座仿擬之城將載著圖尼克漂浮遠去,那里所有時鐘鐘面的指針都停在不同的刻度,除非他在那一瞬痛下決定跳進他的結界。他同時已預知:明天一早,他會帶著鎖匠,循著他留給他的地址,找到圖尼克的公寓,撬開鎖破門而入,他知道他會是第一個看見那景象之人。圖尼克的雙腳會懸空垂掛在他眼睛水平等高的位置,像他年輕時寫過的短篇小說結尾,他看不見他的臉,像神龕上煙霧縹緲的神偶的曖昧笑臉。搖搖晃晃。像操作攝影機器時不穩(wěn)的手臂。他知道那即是他啟程之始,他必須(比少年時在夜行列車上承諾那個殺人犯陌生人要艱難一萬倍)去找尋那座旅館。他必須去找回那個眾人皆以為離開人世(或根本從來就沒這號人物)、其實已check in住進那間“西夏旅館”里的圖尼克,胡人圖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