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你臉上有一種表情，讓我想起我父親過世以前的樣子。有一點(diǎn)朦朧模糊的感覺，好像是拍照時攝影師的手晃了，就像羅賓·威廉姆斯在那部電影里一樣，一直都是處于失焦?fàn)顟B(tài)。我有一次問我爸爸那種神情是什么意思，他跟我說那是一個人花太多時間跟其他人類相處才會有的神情。

——魯西迪，《憤怒》

不知為何，房間里的燈都不會亮了。

他清楚地去按那觸碰式開關(guān)，開關(guān)旁的開關(guān)。房間在黑暗中如水銀瀉地一閃即逝它全部的輪廓。但又瞬間消失。見鬼了。他想。他專心地調(diào)控其中一個旋轉(zhuǎn)式開關(guān)，像多年前揉弄他那因憂郁癥而變得冷感枯槁的妻子乳房。“我的身體壞掉了?！彼傇诳謶种?，下一個瞬間，這樣溫柔細(xì)膩的試探動作會帶來天崩地裂的結(jié)果。歇斯底里。慟哭。捶打頭部。傷害自己。穿著性感細(xì)肩帶絲綢睡衣的，曲線畢露的身體，上面掛著一顆披頭散發(fā)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顛倒移位的頭顱。

一張破碎的臉。

光慢慢地出現(xiàn)。像黑色畫布上的白色粉彩畫。光暈的技法。月光穿過風(fēng)中搖擺之薄紗窗簾。無人巷弄里的街燈。光像積水那樣敷在柏油路面。

光慢慢地出現(xiàn)了。他妻子的臉懸浮在這個房間的正中央，不懷好意地沖著他笑。哦，不，也許是同樣復(fù)雜卻相反的情感，她的眼皮浮腫，眼瞳無神，上唇略向外翻，臉色慘白——讓他想起兒時廟會市集攤車上，那些插在竹簽上，用麻糬一般的黏濕白面團(tuán)在攤販?zhǔn)种心蟊馊鄨A的白臉小人——一種倔強(qiáng)性格之人，乞求原諒卻擺出倨傲神色的臉。你不能不承認(rèn)那是一張美麗的臉。曾有一位深諳顱相學(xué)的長輩，見過一次他妻子后，篤定地告訴他們：她的祖籍是泉州。那個城市可是十四世紀(jì)的紐約。世界中心之都。您夫人的祖先肯定有阿拉伯人的血統(tǒng)。那個眼珠（淡褐泛綠）、膚色、高鼻梁絕不是漢人的特征。

他記得他童年時每見那些白面團(tuán)在捏面人的手指間翻來覆去逐漸成形，總是憂心這樣奇異的小細(xì)節(jié)：最后那張臉，那張描上胭脂插在竹簽上的臉，不是印滿了那個師傅不同手指的螺紋？

一張密密麻麻印滿他人指紋的臉？

在他妻子那顆美麗的頭顱下方，連接著一具，像深海熒光水母、近乎透明的胴體。即使在這樣微弱的光照下，仍可透過那玻璃般的皮膚，蒙曖影綽地看見那里面姹紫嫣紅像那些煮熟的薄皮湯圓里，呼之欲出的紅豆芝麻抹茶內(nèi)餡。

怎么回事？不對，在那顆頭顱下方，真的是一只仿希臘陶壺造型的綠玻璃花瓶。他想不起這房間里是在何時出現(xiàn)這么一只巨大玻璃瓶。玻璃的厚度改變了折光的效果，霧蒙蒙的，瓶身腰腹上的幾何紋浮鏤全泛著一層流動的綠光。他把妻子的頭顱拎起（那一瞬他有些踟躕，不知該抓她的鼻子或耳朵，或像抓美杜莎的頭那樣一把抓起她的亂發(fā)），往那瓶身里看，原來那些花花綠綠的物事是一些大小面額的鈔票，有成疊的百元鈔，有捏縐成一團(tuán)的千元鈔。

他隱約想起，似乎是在南亞大海嘯那陣子，這個旅館的大堂，不知怎么福至心靈，學(xué)人家便利超商或三十五元咖啡店的小捐獻(xiàn)箱，在柜臺上也擺了這么一只大肚花瓶，一旁擱著一張小卡片：“送愛到南亞。”瓶底銀光閃閃堆著一些十元、五十元的硬幣。怎么跑到他房里來的？

想不起來了。記不得。像雨絲斑斑點(diǎn)點(diǎn)落在車子的擋風(fēng)玻璃上，他正要，快要從那逐漸成形的輪廓中分辨事情的真貌，嘩啦一下，雨刷便把所有的成串的水珠和它們周邊的蛛絲網(wǎng)絡(luò)全抹掉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妻子曾和他玩過一個游戲，即她念了一本書里的一段故事給他聽?！澳懵犌宄?，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念，有聽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叫我再重念一遍?！敝鹱种鹁?，眼前清楚地浮現(xiàn)那個故事的場景，人物在里頭說的話。過了約兩個月，她要他把故事重述一遍。然后翻出那本書里的故事原文比對，發(fā)現(xiàn)他從記憶里撈摸拼湊出來的版本，和原來的情節(jié)有著許多出入。一些細(xì)節(jié)被省略了，原故事里一些歧突古怪的邏輯也被重新修改變得合理了。故事中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類似橡樹籽、獨(dú)木舟、獵海豹的特殊刺槍），他反而沒有誤漏地記得。“這是什么怪書？是在測繪你的記憶幽谷下面隱藏的人格特質(zhì)嗎？”

他的妻子一直咕噥著他的記憶形式和書里分析的完全不同。那些遺漏、替代、修改，或圖像移轉(zhuǎn)的方式，完全不同。“也許你是個殘忍的人。”你記得的全是那些別人不以為意的部分，別人記得的你卻用一種滑稽的方式將之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