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青春的反證 作者:(日)織田作之助


 

五年過去了。阿君二十四歲,孩子六歲那年的歲末,金助因飛來橫禍而突然去世了。

那天,雖說是十一月,但大阪卻飄起了少有的雪花。隨著外孫一天天長大,金助也衰老了許多。他問阿君要了五角錢,牽著外孫的手去千日前的游樂園看都筑文男派的連鎖劇?;貋頃r,在日本橋一條巷的十字路口被開往惠美須大街的電車從身上軋了過去。被撞到隔離網(wǎng)上的豹一撿了一條命。豹一手里拿著不知誰給他的牛奶糖哇哇地哭叫。四周圍了許多人。見此情況,附近的一個年輕人喊道:“哎呀!那是毛利家的小孩!”于是他趕緊騎自行車去給阿君報信。阿君趕到出事地點(diǎn)時,天已接近黃昏。飄著雪花的天空下,已經(jīng)因交通事故堵了好幾輛開著車燈的電車。金助蜷曲著身子躺在電車底下。阿君尖叫了一聲,但奇怪的是卻沒有流出眼淚來。當(dāng)豹一張著沾滿牛奶糖糖液的雙手向她撲來時,她才覺得嗓子里有些發(fā)熱。接下來,阿君就暈了過去。不久,她耳邊聽到了電車開動時的轟隆聲。

當(dāng)天晚上,附近當(dāng)鋪的老板抱著一個大包袱來到阿君家。老板先是對金助的去世表示慰問,然后對阿君說:

“是這么回事兒。上次阿君你出嫁時,你父親說缺點(diǎn)錢。于是我就把錢借給了你父親。你父親給了我這個包袱,當(dāng)時也沒說借錢的利息是多少。開始時,我以為可能你父親典當(dāng)?shù)倪@包東西成了死當(dāng)??珊髞碛忠幌?,也許這些東西對阿君家很重要。所以我就來和阿君你商量商量。電車公司遲早會給你家賠償金的……”

原來當(dāng)鋪的老板估計電車公司會至少賠償給阿君一千塊錢,所以他就把金助當(dāng)?shù)舻陌つ昧诉^來。打開包袱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本族譜和一把戰(zhàn)刀。這說明金助是戰(zhàn)國時代一個城主的后人,具有不凡的家世。阿君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也從未從金助那里聽說過毛利家的家世。輕部當(dāng)然也不知道,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去世了。這是他的一個不幸。一方面,金助瞞著阿君不讓她知道。而阿君對這些也不感興趣。她拒絕了當(dāng)鋪老板的請求,告訴他說:

“勞您跑一趟,可是我不需要這些東西?!?/p>

過后,她就把關(guān)于她家家世的事兒忘掉了。雖然當(dāng)鋪的老板為了拿回自己的那些利息多次來動員阿君,可她只是歉疚地對當(dāng)鋪老板說:

“這些東西對我無所謂。而且那個什么賠償金……”

不知為什么,電車公司給了她一個信封。里面只裝了一百多塊的零錢。阿君打算把這一百多塊錢的大部分送給請假回家的學(xué)徒。對于阿君的這一舉動,從山口鄉(xiāng)下來的親戚們都感到非常吃驚。他們利用兩天的時間為金助出完殯,收完骨灰后就馬上回去了。家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到了夜晚,阿君忽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朝黑咕隆咚的房間里喊了聲“誰???”可是沒有人應(yīng)聲。她想,是不是自己因為得到一筆意外的錢財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了。但不久她就明白了。來到她屋里的人竟然是家里的學(xué)徒。可是到了第二天,讓阿君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個學(xué)徒無精打采地始終在躲避阿君的視線,簡直不像個男人,倒像是個可憐蟲。傍晚,從學(xué)徒的老家來了一個自稱是他哥哥的人,說是要領(lǐng)他回去。那個學(xué)徒好像這才放下心來。他哥哥先是對阿君家這么長時間對他這個淘氣弟弟的照顧表示感謝,然后低下頭說:

“一點(diǎn)小意思。請您收下?!?/p>

說著遞給阿君一個白色的紙包。然后就若無其事地匆匆走了。阿君接過紙包一看,只見上面用抄寫劇本的字體寫著“香火錢”。學(xué)徒的哥哥把阿君給學(xué)徒的錢又如數(shù)還給了阿君。學(xué)徒說他要回老家種地。可就憑他那瘦弱的身體和膽小怕事的態(tài)度,他能行嗎?阿君覺得那個學(xué)徒挺可憐的。她在空無一人的房子里空虛地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就忽然用帶著悲傷的聲調(diào)大聲給豹一唱起催眠曲來。

“船兒已裝好,船兒要去哪,去木津去難波,那里架有橋……”

阿君在上鹽町地藏胡同的背街大雜院里找到了一處月租金五元的平房。她一搬到那里,就立刻在門口掛了一個小木牌子。木牌子上寫著“教授裁縫”。牌子上的字體與眾不同,大雜院里的人都不會讀。這是阿君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在裁縫方面,雖然阿君談不上擅長裁剪絲綢或久留米產(chǎn)的手織花布,但以每月五角錢的價格教教附近的姑娘們還是可以應(yīng)付的。當(dāng)然,她也承接裁剪衣服的活計。這是阿君從她母親那里繼承來的。

到了忙碌的歲末,為了趕做客戶過年穿的衣服,阿君有時會連著熬幾個通宵。有一天深夜,豹一睡夢中聽見有哧溜哧溜的聲音。他睜眼一看,只見阿君在吸溜著鼻涕,用凍得通紅的手在扒火盆里的炭火。屋外白霜的顏色越來越暗,夜越來越深……看著日夜辛勞的母親,年幼的豹一心里也忽然覺得她很可憐。然而,阿君卻不是那種能夠理解孩子的與年齡不相符的同情和感傷的母親。

有時大雜院里的人安慰她說:

“阿君你的命真苦啊?!?/p>

而阿君卻笑著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p>

大雜院的女人們說那些安慰的話,原以為阿君聽了會給她們多少倒倒心中的苦水,她們也好聽后流些同情的淚水。可從阿君說話的口氣和表情看,仿佛輕部和金助的相繼去世給她帶來的不幸被一陣風(fēng)吹跑了似的。這讓她們感到有些失望。

大阪城的胡同里通常都供奉有石地藏菩薩。每年的八月末,都要舉行一年一度的地藏菩薩法會。阿君住的那條胡同的名字就叫地藏胡同??梢?,那里的地藏菩薩法會的規(guī)模肯定不會小于其他地方。舉行地藏菩薩法會時,家家戶戶都會掛上彩燈,附近的男男女女會在狹窄的胡同里“咚咚咚咚鏘鏘咚咚咚咚鏘”地跳起舞來。阿君一咬牙捐了二十個西瓜,在別人的鼓動下也加入到了舞蹈的行列里。原本警察通知說舞只能跳到凌晨兩點(diǎn),可由于阿君參加了進(jìn)來,人們跳到黎明時才想起警察的通知。

阿君依然喜歡在澡堂里往身上澆水。她皮膚的光澤比做姑娘時還好,有人問她是不是經(jīng)常用裝著稻殼的袋子擦身子。她先往身上澆一盆水,然后猛地站起身來。看到阿君那光鮮的肢體,大雜院里的女人們羨慕得直流口水。一次,她們看到了阿君的脖子,于是就趁機(jī)夸張地取笑阿君說:

“哎呀!快瞧阿君?。〔弊由祥L滿了胎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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