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老逼帶我們去了鎮(zhèn)上那個叫伊甸園的浴室洗澡。我堅持穿著內褲走了進去。在桑拿房里,我忍受不了那種高溫,只待了兩分鐘就趕緊出來了。我看見趙小兵和我一樣的反應,但他堅持著某種愉快和享受的表情,這使我十分痛苦。我感覺趙小兵已離我遠去,他不再是我的兄弟。
我只在池中等他們從桑拿房里出來,我像在趙莊那個寬大的塘里那樣四肢劃動,偶爾也潛下去。后來,他們出來了,但老逼沒讓我們穿上衣服。我們穿著那種像日本人或韓國人的睡衣進了一個有空調的大廳。大廳里昏暗無比,但依稀可見幾十張睡榻和一些女人。這些女人就是雞。我們躺下不久,那些雞就成群上來了。她們用手撫摸我們,操著外地口音說著一些我還不太能理解的話。我感覺到身邊的王奎在顫抖,他已不再是一條腿的顫抖,而是全身顫抖,甚至嘴唇及嘴唇上方那層今年剛長出來的毛也跟著抖。當然,我可能也是那么抖的,否則我怎么知道王奎是那么抖的呢?張亮和趙小兵躺在距離我較遠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們什么個情況。老逼這時候出現(xiàn)了,他跟一個男人說了幾句,那男人于是跟撫摸我們的女人說了幾句,然后我們就被她們拉了起來,朝大廳內側的一些有簾子的暗室前進。我們就像瞎子一樣被她們指引方向。我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在我的窗口看到那個瞎子,他是算命的,他確實是瞎子,在他的前面,總是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用一根兩端叉開的竹竿牽著他走,他的手中還有一面小銅鑼,很有規(guī)律地一路敲擊著。有一次,他問我,趙莊該怎么走?我沒有告訴他,我說,你不是會算嗎,你算算吧,算算就到趙莊了。
在那個更加昏暗的小包間里,牽我到來的女人打開了壁燈,那是一種光線極其渾濁的燈。這使我看清了這個女人也是同樣的貨色。她的眼睛里似乎還布滿了血絲。當她麻利地脫光衣服向我伸手時,我感到了從來沒有的恐懼。我躲過她的爪子,從她的腋下鉆了過去,然后迅速地跑了出來。
老逼聞訊從他的包間追了出來。他想勸我回去,但我很堅決。他想了想,說,那你先去我那兒吧,等我們,他們幾個會很快的。
我穿上衣服一個人走到了鎮(zhèn)上,我突然感覺自己是多么孤單。人來車往,和地面上那些隨風而起的塑料袋一樣,也是垃圾。老逼住的地方并不遠,是鎮(zhèn)上一個門面的內房。但我走得很累。小百貨打開了門,我差不多是癱倒在她的面前。
她把我扶了起來,她今天沒有擦拭香水,所以我聞到了她身上濃烈的女人氣息。她說,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躺在沙發(fā)上,小百貨就坐在我的旁邊,她繼續(xù)向我散發(fā)著熱烘烘的女人氣息,這使我感到踏實又感到空虛。這個感覺似曾相識。我想到小時候下雨的天氣,我總是喜歡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前仰起腦袋看屋檐上陸續(xù)墜落的雨水,而其時,桂蘭就坐在我的旁邊縫補著一張被老鼠咬破的麻袋。
我是第一個被抓獲的。桂蘭去地里忙了,余德水在村上,只有我一人在家照舊趴在窗臺上。他們把車開過來都被我望見了,我心想,這不是來抓我的吧?當他們把車停在我家門口,有個警察下了車與我隔著玻璃對視了一下,我才想到他們正是來抓我的。但遲了,我束手就擒。
然后他們開車去抓王奎,抓上了。去抓老逼,沒抓上,跑了。張亮是和老逼一起跑的,也沒抓上。最后他們才想到還有個趙小兵。我十分不理解,他們?yōu)槭裁匆@樣,為什么不在抓到我之后立即去抓趙小兵,而是在整個鄉(xiāng)村繞了那么大的一個圈子才跑去抓他。我相信鄉(xiāng)親們都看見了這輛神經(jīng)兮兮的警車,它和老逼那輛艇王一樣潔白,在灰暗的村莊不明就里毫無計劃和方向地跑來跑去。
在警車再次經(jīng)過我的家門時,我看見桂蘭正從地里爬了上來,她還沒來得及趕到家里。警車呼嘯而過,使她不得不站在路邊讓道。透過警車的鐵絲籠,我第一次留心地觀察了她,只見她蓬頭垢面站在那里,衣褲上全是爛泥,而她的手上卻緊緊地攥著一個滿是泥漿的蛇皮口袋,她那么使勁地攥著它,就像她不抓住它就會被風吹走一樣。
警車在向趙莊前進,我從車窗的方格里再次看到了趙莊的烏鴉窩,我想到它總有一天會掉在地上,我們既可以拿它當球踢,也可以當帽子戴,如果玩累了,擠一擠的話,說不定我倆能在里面好好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