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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吃店的洗盤小工

路是無限寬廣:呂良偉自傳 作者:呂良偉


搬遷到香港之后,我們家的境況就已大不如前。父親是個愛面子的人,這種事情從來不會在我們小孩子面前提起。我們又都有各自關心的一堆事,根本就沒有覺察出什么異樣。

到我13歲那年,突然有一天,我和兩個弟弟都發(fā)現(xiàn),家里的飯菜遠不如從前豐盛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只要你仔細琢磨,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很快,我就注意到,每次父親從工廠里回來,要么沉默不語,要么唉聲嘆氣,內心的焦灼隱藏也隱藏不住。而以往,每次他都會和我們開幾句玩笑的。那個暑假,我把新學期的學費報告給他時,他甚至掩飾不住大吃了一驚,還脫口說了句:“怎么這么多?以前……”父親沒有說完,就被母親把話題岔開了。我也由此知道了家里的困窘。

那時我已對香港的諸般門道了如指掌,想想剛好暑假沒有什么功課,就決定自己去外面找一份暑期工做做。賺錢多少是小問題,最主要的是鍛煉一下自己。找工作的事我事先沒有跟家里人說,一是怕父母心疼我加以阻止,二是擔心自己不一定找得到被姐姐、弟弟們嘲笑。但結果出乎我的意料。才轉了幾個街區(qū),我就在一家“燒辣檔”里,找到了我的第一份非正式工作——清洗盤子。

“燒辣檔”是香港隨處可見的一種小吃店,主要滿足大眾消費,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我找的那家就在尖沙咀,門面更是小得可憐,不過看起來生意還算紅火,否則他們一般是不雇用我這種毫無經(jīng)驗的小工的。

終于能夠幫家里賺到錢了,無論如何,我都感到非常滿足。而且單只專業(yè)而言,也正好和我對口。要知道,我打小就是做著家務長大的,洗盤子這類的活沒有一點技術含量,根本就不在話下。

可是第一天,我就很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再一次犯了盲目自大、驕傲輕敵的毛病。同樣是洗盤子,家里和店里簡直是天差地別呀。居家過日子,一天下來,鍋碗瓢盆都算上,能有多少?還不限時,干到什么時候隨意。店里可不是這樣,限時限量,在水池子前一站,工作時間甭想再直起身來,偷眼看去,身邊的碗碟永遠是那么多,堆起來永遠是那么高;千萬別指望偷懶,老板的眼睛雪亮著呢。如果正趕上客人多的時候,動作稍慢一點,老板輕則一頓斥罵,重則扣你薪水,讓你一天白干;再重點就是一步到位,輕描淡寫的一句“明天你不用來了”,直接就炒了你的魷魚。

沒有合同,沒有保障,說白了我就是打的黑工,哪敢反抗?第一天下來,我的手就因為長時間浸泡在水里而發(fā)白脫皮,腰都彎得快要直不起來了,又因為動作不夠麻利受了老板的斥責,委屈得直想掉眼淚??墒钱斘夷玫叫剿囊粍x那,我心里面卻突然充滿了無比的快樂,還鬼使神差地向老板道了聲謝。

我第一天的工資,一共是8塊錢,下班時已將近5點鐘,我從“燒辣檔”飛奔出去,趕在泳裝店關門之前,先花3塊給自己買了一條黑色的游泳褲,那條泳褲我想擁有很久了,但是看到父母一直沒有展開過的眉頭,我實在不忍心開口。剩下的5塊錢工資,我交給了母親。母親看到我突然拿錢回家孝敬她,愣了一愣,第一句話就是:“哪里來的?”我知道她是怕我在外面干壞事,故意大咧咧地說:“放心吧,我自己做事賺的。以后我還會賺更多的錢孝敬您。”母親這次愣了很長時間,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一下把我發(fā)白脫皮的雙手捉了過去。我躲避不及,只好笑了笑說:“沒事?!蹦赣H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站起來轉身走了。走出好遠,我才模模糊糊聽見她的最后一句話,似乎還帶著哭腔:“你們小孩子,不要跑出去做這些啦?!?/p>

在母親眼里,我們子女永遠是小孩子,永遠都應當在她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生活,從小到大她和父親就沒有逼過我們做任何事,而這一切,無疑都源自于對我們的愛。我理解這些,所以我才想要為父母和家里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雖然忙了一天累得臭死,但把錢交到母親手上的那一刻,我心里還是充滿了自豪感:媽媽,你兒子能賺錢了,你兒子可以靠自己的能力養(yǎng)活自己、回報你們了。只希望你們少一點操勞,少一點擔心就好。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也睡得很香,雖然胳膊腿都酸疼著難受。那晚父親回家很晚,朦朧中我似乎聽到他和母親說了很久的話,隱約還聽到母親低低的啜泣聲,但是不及細想,就被襲來的困意徹底包圍了。

第二天我依然起了個大早,腰腿還沒有歇過來,手上脫皮的地方也癢癢的。早飯母親吃得很少,幾乎是一直在看著我吃,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以前都是我洗碗的,這次母親搶在了前面,臨走好像還沖父親丟了個眼色。我起身要走,被父親叫住了:“阿偉,陪爸爸坐一會兒。”

我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了,可也只好坐下來。果然,父親狠抽了幾口煙,說:“阿偉,最近家里用度是有些窘,爸媽也知道你的心意。你打小就懂事、知道心疼人,可是你這樣,不是讓你媽心疼你嗎?”

我知道父親嘴硬,他就是再心疼我也不會明說,所以每回都打母親的旗號。我可不想讓暑期工的好事泡湯:“爸爸,您早就說過,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是想體驗一下生活,鍛煉鍛煉自己?!?/p>

父親沒有再說話,只是悶著頭抽煙。我知道這是他準備妥協(xié)的前兆,于是自己偷偷溜了出去。其實,就算父親再強求我,我也有話反駁他。據(jù)陳姨說,父親像我這個年齡,都已經(jīng)在外面闖蕩好幾年了。他能為什么我就不能?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累得臭死?;丶液蟪粤T飯就想睡覺,可是我還是注意到了,有好幾天時間,母親都對父親氣哼哼的。我故作不知。只要讓我出去打工,怎么著都成。

那個暑假我總共賺了300塊錢,在別人眼里可能微不足道,對我卻已經(jīng)是天文數(shù)字了,而且都是靠我自己的雙手賺來的。也是那個暑假,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和賺錢的不易。但是能夠幫父母做一點點事情,我還是覺得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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