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足的嬰兒睡著了，他像你有著坳深的雙眼，卻配了 Vusu（漢人）的扁鼻。你用僅剩的一塊布包裹他，再以麻繩

綁著，他喜歡這塊布的味道，睡得又香又甜不亂哭鬧。那是你 織的第一塊布，紋路不夠整齊像河上獨木舟曳出的波紋，你穿 著它從少女變成女人，那上頭有鹽的咸味、魚的鮮味、花的香 味還有酒，有你的一切快樂沒有哀愁。你相信嬰兒睡在快樂的 布里會得到庇護(hù)，惡靈不敢靠近。

你用小石子計算月亮次數(shù)，從他出生到現(xiàn)在已存了五十 多個石頭，表示已看過這么多個月亮。其實，你沒有時間概 念，也不需要。族人跟你一樣不辨四季，時間像神用織布機(jī)織 出的一匹無止盡的布，只在每隔一段距離留下密碼而已。你們 靠九芎樹打信號，樹發(fā)新芽、脫皮，便是耕種時刻。你幼時 陪母親下田，最喜歡幫九芎樹剝?nèi)ゼt褐色老皮，讓它快快露出 光滑的灰白樹干，你覺得它像被罰站的大蟒蛇，仍然必須遵守 脫皮的禮節(jié)。刺桐花是神送你們的火焰密碼，屬于戀愛與節(jié)慶 的約定。當(dāng)平地、山麓的高大刺桐樹一齊綻放深紅色花串，于 空中點燃火焰花海之時，你們會刷洗牛車，每一位姑娘皆盛裝 打扮：纏好黑布頭巾，穿衣、系裙、裹腿，頭上斜插一枝嬌艷 薔薇。戴上瑪瑙珠與螺貝編成的五彩項鏈，再用各色果實種子 穿成珠串，一圈圈裝飾著手臂。香花與芳草織成一把香扇，遮 日、驅(qū)蟲或用來迷戀想要迷戀的人。你們相偕坐上牛車，由善 歌的"麻達(dá)"（未婚青年）執(zhí)鞭駕駛，前往鄰社訪友、郊游。 若途中遇到相識的朋友，呼而不應(yīng)，你們便以歌聲唱出他的名 字，取笑他的耳朵是否塞了兩條魚？該去采虎耳草，搗碎和

鹽，治一治耳聾。那被取笑的人臉紅，一躍入樹，采摘野果， 丟擲報仇……。你記得很久以前曾被一枚綠果擊中，那果實大 小和你此時手中的石頭差不多。

又看過一個月亮，你把石頭放入計數(shù)堆中。這么多個月亮 代表什么意思？其實你不確知。只是覺得應(yīng)該做一件事來記載 那個有月亮的夜晚：你獨自在河邊沙洲草叢上，生下嬰兒。

起初，你只看到銀白晶亮的星子撒滿夜空，接著在陣痛 之間看見一閃一滅的螢火蟲，妝點著微涼的河灘，在你身旁繚 繞。你慶幸是個夜晚，因為黑暗讓痛苦減輕，仿佛有無數(shù)幽靈 黑手，扶你、推你向前，你只需半夢半醒地依照事件發(fā)展的節(jié) 奏前進(jìn)，毋需被細(xì)節(jié)干擾而擱淺在痛苦的陷阱里?；蛟S是全神 貫注之故，那星子與螢火蟲看來比以往明亮，因其明亮，遂成 為孤軍奮戰(zhàn)的你的唯一依靠、唯一祝福。你稍稍可以不計較天 為什么這么寬闊，地為什么這么遼遠(yuǎn)，為什么只有你一人被困 在迷惘與孤獨里？臨盆的你已被痛楚折騰得滿臉涕淚，繼而忽 蹲忽跪忽趴忽臥。幾個時辰中，蛙鼓與蟬鳴響過了，夜梟與水 鴨經(jīng)過了，疲憊的你甚至一度昏睡片刻又被入骨的痛楚刺醒， 你披頭散發(fā)，面目猙獰，伸手摸到那把要用來斷臍的匕首，挺 身跪起，右手握緊刀柄，斜斜對著自己的心腹，你大哭，渴望 終結(jié)一切痛苦，叫夜神帶你們遠(yuǎn)走高飛。忽然，大量的血腥氣 味使你清醒，你以嘴咬刀，雙手捧出嬰兒，如從崩落的巖石縫 隙救出奄奄一息的小獸。你依照往昔協(xié)助他人生產(chǎn)的經(jīng)驗，依 序料理這一場分不清是痛苦還是解脫的血腥戰(zhàn)役。嬰兒啼哭并 未驚動星夜，卻讓你恢復(fù)力氣。你緩緩站起，手中握著胎盤、 臍帶，使勁朝河對岸樹林?jǐn)S去，你絲毫不知被擊中的是野鹿最 愛食其枝葉的鹿仔樹，這樹從此漸漸凋零，秋日未到即整棵枯 死。你也不知次日有野鼠、水鳥舔食你遺留在沙洲上的血塊而 一一夭亡。你更不知當(dāng)你抱著嬰兒坐在河中石頭上，掬水洗凈 身上污穢時，血的鐵銹味令半條河的魚昏厥。你并不想傷害任 何生靈，是藏著孤獨與哀愁的鮮血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能置人 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