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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jié):浮云 獻(xiàn)給母親(1)

簡媜為臺灣母土所寫的抒情史詩:天涯海角 作者:簡媜


浮云 獻(xiàn)給母親 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事,有的不斷被提起,有的永遠(yuǎn)被遺忘。 記取與遺忘之間,天理似有還無。 1820年,蒼翠且美麗的濱海平原噶瑪蘭已成為漢人新樂土, 自1796年吳沙率墾民入蘭短短二十多年間,噶瑪蘭變了天。 原居平原的族人整理行囊、攜家?guī)Ь?,開始走入永劫不復(fù)的歷史黑洞, 失去姓名、面目、聲音與姿態(tài),失去了故事。 歷史不過是滿山遍野之白骨,若有人注視且不忍離去, 那堆桔骨才會恢復(fù)血肉,幽幽地說出它自己的故事。

你背著一只藤編大簍,步履歪斜,從山腳處向平原走來。

在你背后的山巒有火焰紛紛竄起,獵犬奔跑、吠叫,鷂、 鷹猛然飛離叢林,如一朵朵黑云迅速掠過天際。那是遷徙前最 后一次"出草"狩獵,十多名族人執(zhí)鏢槍、操起弓箭,依俗在 春深草茂季節(jié)向山靈展示勇敢。他們以火燃草,用烈焰逼出野 鹿形跡,復(fù)以鏢槍射之。鹿驚而奔逃,獵人們高聲呼嘯,竄過 老藤纏繞的古木,自各處超澗越嶺,齊力追捕;有矯健者,撲 身擒鹿,以雙腳鎖住鹿身,速速抽出短刀刺中鹿喉,一陣風(fēng)颯 颯吹過,鹿氣絕如風(fēng)中飄葉,獵人收刀,俯身吮吸鹿血。

整座山的體溫升高,獵與被獵,均已帶血。

一切都是吉兆。數(shù)日前,善聽鳥音以占卜吉兇的老覡站在 森林入口,閉口凝神,自喧騰的鳥鳴之中辨別"蓽雀"之歌, 這長尾白鳥是祖靈使者,唱出祖先對狩獵的預(yù)測。Ssin-ssinssin……, 仿佛說:"我的獵人,我世世代代的子孫,這山已 被我祝福過,河流及平原也彌漫我的氣息。去吧!帶著你們的 弓箭,取你們所需,不可殺絕。要生起豐收的火把答謝星空, 要飲酒,以歌聲和舞蹈取悅我。"

你也聽到華雀吟唱的歌聲。春日清晨,有風(fēng)穿過竹籬墻, 送來淡淡花草香,那是只有女人的鼻子才聞得到的大地氣味, 帶著引誘,一種潮濕的引誘,要剛睡醒的女子在霧茫茫、天初 亮的時刻,以臉龐、手臂,以胸部、腳趾接受露珠的膜拜。通 常,你會展臂小跑,撩開清晨霧幕。你三兩步爬上離住屋不 遠(yuǎn)、綻放乳色香花的那棵濃蔭大樹,脫去衣服、首飾,站在橫 枝上,開始跳躍。一整夜才結(jié)成的露珠如春雨落在你的裸身 上,沐浴著你,滲入你的肌膚凝成一層薄薄香霧。你被這股沁 涼弄得極度歡愉,忍不住移往另-處枝干,再次縱身跳躍。你 那黑綢般的長發(fā)也濕了,黏搭著肌膚,如百只燕子摟緊你身。 末了,你折下一截帶葉小枝,輕輕甩打全身,用酥麻之感趕走 塵垢,結(jié)束你的清晨樹浴之典。你穿好衣服,自樹中躍下,東 升的太陽正好三分熱,你仰坐,將發(fā)披散于大石上,曬。在曬 發(fā)的時間里,你開始思量今日要摘哪一朵花插?或?qū)W驪鳥啁 啾,惹得林子里一陣清脆。時而,你不思不唱,只是怔怔地看 著天空浮云,你不知道這些云要往哪里遷徙?

你已很久沒上那樹,失去露珠滋潤的花朵會漸漸枯萎吧! 想要再次深深嗅聞花草淡香,卻只聞到四周谷物與腌肉混雜的氣 味。你盯著自茅草屋頂射入的一道陽光里的浮塵野馬看,任憑思 緒隨塵埃回旋,如在不可測的星系、無法飛越之鴻溝。你覺得孤 獨(dú),孤獨(dú)時應(yīng)有孤獨(dú)的歌,然而隱匿在放置存糧的小小"禾間" 內(nèi),你不能放歌。卜聽鳥音的族老已返回社內(nèi),你從他的隨身老 狗的吠叫可以得知,好心情的他也一路哼唱,迫不及待要與族人 分享吉兆。你羨慕他們何等自由,天寬地闊皆收在喉頭之間。正

當(dāng)惆悵之際,懸在橫梁的連穗稻谷,忽然散落了幾莖,打在你頭 上以及窩在你懷中,正專心吸奶的嬰兒身上。

你忍不住哭了起來,雖然哭也有哭的歌曲,但你此時此 刻完全不愛以前的哭歌。你壓弱聲音,如耳語又似默誦,就這 么對著小花朵一般的嬰兒唱。你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像一條迷路的 蛇,像找不到結(jié)局的故事,像水被困在甕里而甕被埋在地底。 你唱著:

有一個小男孩,躲在我的懷里安睡??墒?,我的 田還沒有耕種,布還沒有織,我的鹽還在海里。

紅紅的刺桐花已經(jīng)開了很久,好朋友們也搬走很 久。我再也沒心情嚼米釀酒,因為,沒有歌舞相伴的 酒會割痛喉嚨,一個人唱歌又會被歌聲困住,像中箭 的鹿掉進(jìn)瀑布。

九芎樹發(fā)芽了,有一個不愛哭的小男孩陪伴我, 可是我不知道應(yīng)該把你放在哪里?放入"蟒甲"獨(dú)木 舟,你會被海浪欺負(fù);放在路旁,會被雨水淋濕;放 在樹上,你會被老鷹啄、被野豬吃掉。只有死去的人 才被放在水邊木架上,你不是死人,你是會長大的小 男孩。放在這里,生病的我沒有父母兄弟姊妹可以幫 忙,族人也不喜歡我們,再說,他們也會搬離,最后 還是只剩我們兩人。

我希望一直唱一直唱下去,唱過太陽又唱過月 亮,祈求神讓我長出翅膀,這樣我就可以抱著你飛起 來,像浮云一樣。

在美麗且芳香的清晨,在蓽雀鳥唱出吉兆的時刻,竟有 姑娘懷抱她的初生兒躲在昏暗的谷倉飲泣,這事讓天地不忍; 因其不忍,她的聲音、情懷與淚水竟凝結(jié)成不可思議的幽冥力 量,灌入唱詞中提到的每一處自然景物中,在水田、海洋,在 刺桐花、瀑布、九芎樹,在雨水與太陽,月亮與浮云。多年以 后,這男嬰長大成人,總會莫名地落入似曾相識卻宛如夢幻的 情感深淵;當(dāng)他彎身插秧,從田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當(dāng)他路 過綻滿花朵如棲著千百只火紅小鳥的刺桐樹,一股憂傷就這么 淹上心頭,他在這瞬間停頓--拈著秧苗的手停在半途或回頭 又看一眼刺桐花,如孩童透過窗紙上的小洞想窺視室內(nèi)情景, 卻不可得。終其一生,他感受過無數(shù)次奇妙的剎那,卻不知道 那就是時光的破洞,源自某個春日早晨,在即將凋零的部落 里,他的年輕母親耗盡情思唱出的一首歌。這種情感直覺最后 變成另一種血統(tǒng),傳給他的子孫的子孫,每當(dāng)他們站在大海面 前,或置身于煙雨平原而陷入情感蔓藤之中,那時光破洞又出 現(xiàn)了,只是,窺視者是他們想象不到的一位年輕女子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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