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沒有烏托邦的世界地圖是絲毫不值得一顧的。
奧斯卡·珎德
一條路,漫漫向前去,帶你到某個地方,某個地圖未曾記載的地方。你甚至不能確認它是否真實存在,你只是往前走,跟隨自己的腳步,因為你心知肚明,如果不向前而停留在這里,你必會倒地死去,長起一片春華爛漫的山林,那時節(jié),你又是別人心中的秘境了。
當身外的世界變動已至無法安居,生命不能按照天年完成預設的旅程,這條路曲曲折折,要帶你去哪里?意大利情人帕吉歐唱著“我的世界,意文得出”(IL MONDO,non si è fermato mai un ommento.),說這個世界一刻都無法停止轉動,你不過也是身骨輕盈宛若木棉斗風,斗人性的險惡貪婪,斗那些無法自主又不得不面對的事,像是老舍的駱駝祥子,像是余華的福貴。
史書所載如煙過眼,雖有戰(zhàn)爭,不過是遠天里閃爍的花火,新聞里一閃即逝的畫面,輕薄無重量,關上電源就消失。你無法想像那樣的生活,但你知道故事往往是現(xiàn)實人生的變形,有人真實存在過,經歷著那樣的經歷。他們無比厭倦,但不得不忍受污濁惡世里無處不在的傷害與死亡,只有心生許多不明就里的想望。他們想望,何其單純,而且美好。
公元420年,劉裕篡晉,國號宋,改元永初。這只是南北朝紛亂政局中的一朵微小波瀾,隨即被其后更大的政治事件所掩沒。那時節(jié),手握兵權者無不覬覦大位,北方胡人更思南下牧馬,整個天下都在相互算計,機謀巧詐無所不施。這年陶淵明五十六歲,距離他決心辭官歸隱已經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中,他遠離政治,過著躬耕自給的貧困生活,身體的勞動換來的是心靈的安適,卻無法抗拒聽聞世界改變的訊息。他在《擬古》詩的第九首里寫道:“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侮!”詩中隱晦地批判了晉室的滅亡,但仍充滿著對于黎民百姓的憐憫。春蠶無食,寒衣誰待?大約也就是在這個時期,關于桃花源的想像開始成形,最初可能只是一個念頭,隨著時間慢慢茁長,終于到了不寫不快的時候。
根據(jù)陳寅恪在《桃花源記旁證》一文中所言,當時西北百姓為避戰(zhàn)亂而筑塢堡以自耕食,陶淵明從義熙末年跟隨劉裕征后秦入關的故友之處得知其事(他四十歲時曾任劉裕鎮(zhèn)軍軍府參軍),而這些事情終究成為《桃花源記》的素材。永初三年春,陶淵明提筆書寫他的桃花源,那是一個上承老子“小國寡民”理想的素樸世界,簡單的農業(yè)經濟制度,無比純真的風土人情,減至最低的人生欲望,短短數(shù)百字,完全一幅印象派烏托邦速寫 也只能是畫境了。
一千年后,湯馬斯·摩爾的《烏托邦》高舉著經濟平等與社會公義的理想出現(xiàn),細細描繪了這個理想的國度該有的政治經濟制度,開啟了人們無與倫比的想像力,前仆后繼地跟隨他所標舉的理想。一篇又一篇的烏托邦小說現(xiàn)身于世,而產品本身也持續(xù)改良的工作。秘境之說隨著地圖開發(fā)盡而告罄,作者目光的焦點開始轉向未來的時空,反正一切本是虛幻,興之所至,筆之所至,又有什么關系呢?你看著人們秉持著對于幻想與虛構的愛好,創(chuàng)造出數(shù)不清的故事,越是現(xiàn)代,越是荒誕離奇。他們有時弄出《回到未來》那樣不虞能源匱乏,大家都可以駕車飛去上班的世界,有時卻搞出《一九八四》的老大哥來恐嚇你,然后再給你《關鍵報告》里的“罪行預知系統(tǒng)”,向你宣示你的未來已經決定了 在你自己決定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