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來,繼續(xù)啃義美紅豆牛奶棒冰。(很遺憾它不是槍。陽光是冷的,棒冰是燙的。我討厭棒冰。)
于是,像通俗劇的發(fā)展,我開始跟他“拉擂”。(聊天、扯皮、攪局、調(diào)戲之意。例如:?;鶗c海協(xié)會正在“拉擂”兩岸事宜;老板與總經(jīng)理正在“拉擂”加薪比例。)
“嘿,墨鏡詩人,什么時候出詩集?”
他這才發(fā)現(xiàn)我,坐起身,褪下墨鏡,抹一抹眼屎,彈個花指,又戴上:“沒人肯出?!?
“你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嗎?”
他很正經(jīng)地以兩坨大墨鏡對著我,使我原本想說的關(guān)于文學(xué)人口如何流失的嚴肅意見消散,被那兩坨墨鏡勾起突梯、滑稽的想象,于是我傷害了他:“你的詩只有盲人才看得懂!”
我大笑。沒想到他比我還樂:“也不錯啦,重見光明。”
我笑不下去了,這家伙是個無藥可救的樂觀主義者。就我的邏輯而言,從墨鏡聯(lián)想到盲人、墨鏡詩人的作品只有盲人才看得懂,是基于無法用紅豆牛奶棒冰槍殺他以至于改用吃紅豆牛奶棒冰的嘴說話傷害他。某種程度而言,等同于槍殺了。而他整個扭曲我的原意,他認為他的詩可以使盲人重獲光明。
我感到無趣,嘆了一口氣。
“你有沒有看過我兒子的照片?”
他從海灘褲口袋掏出皮夾,打開,抽出照片,我接了,看一眼,還他,“很可愛。”我說。(我比較有興趣的是皮夾內(nèi)的卡,信用卡、貴賓卡、通提卡、掛號卡、打折卡……卡愈多表示被“卡”得愈緊。他的卡蠻多的,剛剛瞄了。兒子有什么好看的,滿坑滿谷的小孩子,在地球上。)骯臟的海水浴場,海浪機械式地撲向沙岸,嬉鬧的孩子們框在救生圈里玩水,男男女女的泳衣肉體追逐五彩海灘球,不遠處飄來烤香腸的氣味……我覺得膩,這個世界太癡肥了。這就是人生嗎?這就是我們所熱愛的混賬人生嗎?
在我陷入嚴重疏離狀態(tài)時,他嘮嘮叨叨說了些銀行貸款、保姆費、牌照稅、保險費之類的混賬名詞,我非常不耐煩,幾乎要用我尊貴的左腳跩他那圓滾滾的肚子時(對不起,插播一下,悲觀主義者通常有暴力傾向。)有一句話把我拉回現(xiàn)實,他說:“我的人生剩什么?混吃、賴活、等死,就這回事!”
好險,幸虧沒跩,是個同志呢。
“欸,你干脆寫一本《賴活手冊》算了,別寫詩了?!蔽遗d奮地說。(狗改不了吃屎,編輯改不了拉稿。)
他有精神了,侃侃而談現(xiàn)代臺北上班族--尤其像他一樣“五子登科”每月至少十萬才能打平(加上侍奉父母、紅白獻金、弟兄彈性借貸)的中年男子隨時隨地充滿疲憊、無力感,賺錢速度永遠趕不上花錢速度,只看到腳下荊棘嗅不到遠方玫瑰。(大概指沒能力奉養(yǎng)“外婆”--外面的老婆)為了薪水及勞保,不敢對老板拍桌子摔板凳;為了孩子,不敢對老婆大小聲,狗還有狂吠的自由,他不如狗。
“所以我跟自己講:老李啊,”他說:“你就認了吧,一輩子當乖寶寶,萬一有一天‘過勞死’了,大家會說你是個‘好人’,跟你鞠躬!”
“是?!蔽艺f?!安皇??!蔽矣终f。(有什么差別?壞人的靈堂放黑白照,好人放彩色照?也許好人收的奠儀多一點!我偷偷覷他一眼,太絕望了,他那張臉準收不到好價錢的。)
“還能怎樣,賴活嘛!”他幾近自言自語,不停地捏那口空罐,擠牛奶似的:“比方說搭飛機,你以為我不怕啊,怕得半死。轉(zhuǎn)個念頭,摔飛機也不錯嘛,撈個百來萬給兒子當教育基金,說不定我還變成徐志摩第二咧!”
“是啊是啊,詩還選入國中課本,兩大報給您做‘壽版’,風風光光的!”我奉承著:“扯遠了。我們這些餓不死吃不撐的都會小市民太需要您這種睿智的賴活哲學(xué),講真的,說不定這書蹬上排行榜,您下半生就靠它吃穿了,而且,有能力養(yǎng)幾個熱呼呼的‘外婆’!”
“外婆不是只有一個嗎?”
這家伙太純潔了。
如同我們所知的狡詐編輯與偽善作者的“拉擂”關(guān)系,墨鏡詩人最后答應(yīng)給我一本《賴活手冊》。(就這點而言,我覺得自己挺卑鄙的--這話別往外傳,免得毀了我的一世英名。)不過,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那家伙從此杳無音信,也不知正在“賴活”呢還是正在寫《賴活手冊》?
我的嗅覺告訴我,這豬八戒一定躲到飛機上寫詩了,他始終相信他的詩可以使盲目的人重獲光明。
提醒我,下回碰到別忘了跩他個二百五,悲觀主義者通常有暴力傾向,在我們這個充滿奇跡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