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隱于陰霾之后的霞彩又現(xiàn),只延陵易并未抬頭迎視。心底潰爛晦暗的角落早已蔓生妖嬈的毒枝,勒緊胸口,竟是成痛。揚(yáng)了手心接上一抹明光,凌亂的掌紋預(yù)言著半生凄涼。
光線滲入五指間,輕握而起,掌心染血,如那夜一般詭譎的明艷。
一口惡寒逼上,冷汗浸濕了后襟,右手盈握了左掌,死死抵在胸前,仍擋不住延綿的疼痛。
九天重霄仍是高不可攀,玉闕檐頂八寶云母角綻著冷光,空懸而立。延陵易由冰冷的地磚間匍匐而起,雙膝已軟,跌撞向前。百級(jí)玉墀下等候的侍女遠(yuǎn)遠(yuǎn)見其身形不穩(wěn),忙奔步而上,自身后將她圈住扶穩(wěn),卻見自家主子冷然凝著殿內(nèi)玉雕寶座,神色堅(jiān)定異常。
“忠兒……”她出言喚了她,聲已冷。
“主子?!?/p>
“給云南出信,允彭來、喬胡依計(jì)行事。”這一聲漸漸暗下去,延陵易單手推了攙扶著她的腕子,身影于風(fēng)中行過,僵然定住。這延陵王位的碧玉螭虎紐,她是要定了。上天也好,下地亦罷,為奸作亂,只她想要的,便不會(huì)放手。
瓷青衣于冷風(fēng)中掠起,垣道紅墻間,她大步離去的身影依稀。
江山如畫,社稷如山,只這如畫江山、如山社稷,皆與她無關(guān)。
心底那個(gè)聲音愈漸清晰,這世間若有你想要的,不要做聲,只抬手取來就好。
她記起在這九池瑤閣前,那握了自己的大掌溫度正好。如今,她以雙手十指交握,指尖仍是寒涼。
她憶起自己曾將小小溫軟的拳頭裹在他掌中,粗糙干燥的觸感銘記至今。
或者,她早該失了回憶的資格。
落英如玉,芭蕉葉下,那聲音彌漫如煙……
“易兒,想要的東西,要伸手去搶?!?/p>
延陵府后花園位于王府中軸主線,自東而西貫下,是仿以前朝大樂王朝的亭閣興建而起。松柏竹林青蔥玉翠,綴以山石云母。東南處立有浮嵐亭,橫跨于綠池清潭之上,后倚山石梯屏。一道水簾間隔,隱下百米甬道。穿簾而過,踏及石玉阡陌,一路向南,朽木蔓草幾乎要遮去前徑,再行百步視線頓開,一座私宅別院赫然迎現(xiàn)。
宅子是王爺生前賞給延陵易的,算起來也是有十年的光景,一直豢養(yǎng)著位嬌弱少爺,他并非延陵家的子嗣,卻往往與延陵易姊弟相稱。
忠兒走在前面,為延陵易引路,一時(shí)巧語(yǔ)笑著,“主子多時(shí)未見著越少爺,這一兩日,身子骨健朗不少,已能下地走幾步了?!?她倒是樂意與延陵易繞山穿水尋這冷院,因這一處,才是能讓大小姐釋顏歡笑的桃花源。
抬步入了扉門,這小院通體寬綽,堂屋更是一口氣打通,屏障攝扇皆不立。因屋中長(zhǎng)年居住的少年并不能視,但凡繞道遮擋的物件都是一一撤下,空留了床榻和一張?jiān)吕姘缸?,再無其他。
紗帳掩下入堂迷光,室內(nèi)竹香清溢,十分靜謐。九華木云離雕嵌的象牙石榻前,郎中穩(wěn)坐于圓木椅請(qǐng)著平安脈。指切三關(guān),沉吟片刻,復(fù)抬了另一手持筆寫著方子。半晌,以軟帕浸了冷汗,身退半步,朝迎步而上的延陵易請(qǐng)了禮,才道:“聞人少爺這是入暑了,非是痼疾復(fù)起。待我開幾副湯劑調(diào)和即可?!?/p>
延陵易只輕頷首,由著身后忠兒打點(diǎn)郎中,視線轉(zhuǎn)了榻中紗帳的方向,匆匆而入。
榻上軟臥的少年,一身月白綈素衣,雙邊綾金廣袖落有五彩羽雀隱現(xiàn)的姿影,煞是精致。少年面上無色,眉眼唇鼻,皆是淡淡的一筆帶過。乍看去,卻也白皙得過分了,與敷飾鉛粉的少女無異,除卻一臉蒼白,全無其他印象。一雙鳳目極細(xì),微微上挑,隱著秀色。只那瞳中全無交匯之影,眸子隨意掠向一處,皆是恍惚渙散著。這雙眸,極美,卻看不到世間所有美好的色彩。
聽聞腳步聲,少年瞬間溢出了笑,本是毫無生氣的一張面容,因此染了幾分靈動(dòng)的氣息。他笑著咳了咳,伸出一支袖子,那羽雀翠睛紅喙正對(duì)準(zhǔn)了她,“姐姐來了。”
延陵易抬手緊上伸來的腕子,靠坐在榻尾處,手落了少年額前,大拇指輕輕摩挲,替他拭著濡汗。垂眸見他溫軟笑意盈上,忍不住隨著挑起唇角,靜靜微笑,“堂子里事務(wù)繁雜,多日沒能來看你。”
少年抬了手尋著她唇角的弧度,緩緩道:“姐姐可是笑了就好?!比裟芸匆?,該是多好。失明十年,他早已忘了姐姐模樣,連她淺笑凝眉的神色也在記憶中淡得不清晰了。
她抬手攥上他冰涼的指尖,輕輕呵氣濡了濕暖,復(fù)又闔在掌中,溫柔一笑,“越兒要過生辰了,今年想要什么禮?!边@天下,他要什么,她都會(huì)不遺余力地奉上。
“姐姐嫁人吧?!鄙倌昴藴\笑。這些年,延陵空亦常常來看望自己,時(shí)而嗟嘆,說的都是她。他嘆她這個(gè)歲數(shù)再不嫁,便是要老死閨中,攛掇自己也來規(guī)勸:“越兒今年的心愿便是看到姐姐大婚?!?/p>
“還太早?!彼坏氯说?,微斂笑意,“可是延陵空又胡說了什么?我說過多少次了,他的話,你全作不聽就好?!边@個(gè)年紀(jì),若論別家女子,早是懷抱子女了。偏她任憑歲月蹉跎,一顆心全撲在朝堂王府,從不肯細(xì)細(xì)琢磨自己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