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在感官的消遣娛樂、外貌裝扮和歡樂之后,緊跟而來的是逃遁到行動主義之中。有什么東西比“刺激”更可以強烈對比出帕斯卡所說的“安寧”呢?接連不斷的計劃和事業(yè)的漩渦會讓人產(chǎn)生生命的幻覺。在開羅窮人那兒,我投入許許多多的工作,甚至連禱告的時間都沒有。幸虧老阿德里提醒了我,讓我意識到自己正試圖解決“所有的”問題。我想起伊斯坦布爾的上級艾爾薇拉修女給我的警告:“千萬別讓自己掉入行動主義之中!”而我卻很容易為行動主義所擄獲。行動本身使我感動。行動,就是存在,就是定出自我的局限,將虛無填滿、麻痹,再也不去面對它。行動的規(guī)模和強度給人一種有力量的感覺,覺得自己就像印度神像一樣,擁有許多手臂可以戰(zhàn)斗。我們以為能夠解決所有問題,回應所有的呼救,我們感覺自己像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能夠讓人重新站起來,讓死亡不再來臨!我想要改變地球,就像一位改革世界的神祇一樣。然而,這不過是個圈套,很快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幻想破滅。突然之間,我們發(fā)現(xiàn)所有行動的總和永遠無法讓苦難從地球上消失,行動觸及的永遠只是一小部分的人類。這個醒悟雖然苦澀,卻是必需,它指出了事實。行動是正當而且良善的,但能了解行動的局限,接受自己不過是人、是有限的,也不壞。那追求完美主義、那不斷追逐成績、效率競賽的惡性循環(huán)被打破了,才有可能產(chǎn)生平衡、從容,放棄理想性的行動。為了表達這樣一個平衡點,我將古羅馬哲學家、皇帝奧勒利烏斯的話變成我的禱告辭:
神啊,請賜予我安詳和從容來接受我所不能做的事,
賜予我力量來完成我所能做的事,
賜予我智慧來分辨這兩者。
再進一步深入思考時,我在這個難以遏制的知識欲念、多年來占據(jù)我的知性渴望中,看到第三種形式的消遣。我完全沒料到自己試圖要忘記,忘記我在追求信仰與理智之間的和解共存時,遇到的苦惱和自身的無能為力。當人一再追求提升知識時,會無意識地磨滅掉那些煩擾生存的真正問題。因為面對善惡、生死等根本問題,智識沒有提供任何決定性的答案。人透過知性消遣所逃避的那個空虛,其實就是人在尋找解答過程中,一再被迫面對的人本體上的徹底無能。人永遠無法知道為什么會來到世間,為什么會受苦,既然終有一日注定要消失,為什么還要活著?因此,人尋求自我陶醉:人在科學或哲學的知識建構上不斷前進,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讓焦慮獲得平息、讓我們相信終有一日會達到真理的世界。當我們縱身躍入這個在世界之外的世界時,我們沉溺其中,在里頭翻攪打滾。這個知識的建構雖然本質(zhì)上是虛幻不實的,但卻仍令人快慰,人們可以終其一生感到滿足。我們害怕睜開眼睛,去正視那深奧難測、沉重逼人的事實。我們就像一群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寧愿活在想象力虛構出來的世界里。
這便是我們的真實情況,是它使得我們既不可能確切有知,也不可能絕對無知。我們航行在遼闊無垠的區(qū)域,永遠不定地漂流,從一頭被推到另一頭。我們想抓住某一點把自己固定下來,它卻蕩漾著離開了我們。如果我們追尋它,它就會躲開我們的掌握,滑開我們而進入一場永恒的逃遁……因此,就讓我們別再追逐什么確實性和固定性吧。我們的理性總是為表象的變化無常所欺騙,并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包含有限和避開有限的這兩種無限之間的有限固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