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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節(jié):第四章 達爾罕親王(3)

青旗:嘎達梅林 作者:郭雪波


“你少打聽這些!管好自個兒!”關塔布訓斥了一句,就帶著人匆匆地走了。

白爾泰在他身后吐吐舌頭,心里罵道:“真他媽的像《紅巖》里的中統(tǒng)頭子毛人鳳!甘主任老德倒像是江姐許云峰。姓關的,你這搞的是哪門子革命?”

白爾泰睡意全無,暗暗為德吉主任和還沒得到消息的孫明亮等人擔心起來。他得趕緊去煙燈吐,可客車第二天上午才有一趟,他想了個主意,找車站值班員假稱父親重病想趕搭順路貨車,懇求幫忙。那人揣了白爾泰送給他的兩盒大生產煙,果然把他塞進了一列運煤貨車的悶罐廂里。

貨車中途在太平川停了一會兒,天亮時,他就到達了煙燈吐車站。

白爾泰從煤堆里爬下來時,不但成了黑皮猴,還差點被煤塊擠成

齏粉。

煙燈吐公社離車站還有三里地,他小跑著,緊趕慢趕費了不少勁,終于從公社家屬區(qū)找到那個孫明亮家。但他看見有三五個人正把孫明亮從家里帶出來,上著手銬。這時,紅紅的一輪初升太陽,燦爛無比地照著孫明亮那張高顴骨的大臉,照著他手上那副亮锃锃的手銬。

白爾泰頓時癱倒在路邊的凍土地上,嗚嗚地號啕大哭起來。

茫然四顧,白爾泰好不哀傷。

他突然想起小時二爺爺常說的一句話:達爾罕旗是殺人場,遍地

野鬼。

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似乎這話果然靈驗,歷史和現實十分相似。

像個孤獨的幽靈,白爾泰孑然一身,踟躕在從煙燈吐公社到火車站那條三華里長的羊腸坨子路上。往下舉步何往?心中充滿悔恨的他,很快決定,就此尋找逃亡中的二爺爺。未能全部完成甘主任囑托,救助孫明亮遲了一步,但不能再延誤尋找二爺爺的事了,這也是甘主任的重托。幾個月以來,他幾乎像是在刮臺風的大海上飄搖,在人間地獄里摸爬,為得到二爺爺這點線索已是歷盡風險,嘗盡苦頭。

小車站前有一條不足一百米長的小街,有一家小飯館、一家小商店、一家小旅店。他先在小飯館填飽肚子,再從小商店買了幾包餅干,然后鉆進那家小旅店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覺,恢復一下筋疲力盡的身體。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他身心輕松了許多。小店負責人是個好心人,對“左中”西部地帶很熟悉。他告訴他,海力錦公社忠心大隊要從這里坐火車往東第三站乜吐碩站下車,再往北走二十多里路便可到達,上午十一點有一趟往東去的列車。白爾泰一看時間已是快十點,趕緊謝過那負責人后匆匆奔向火車站。

乜吐碩,這是一座荒涼的小站。“乜吐碩”這三個字,是把長條蒙古地名用漢語簡化的產品。原蒙古地名正確叫法為“乜日圖?好希菇”,意思是狹長的斜坡。鐵路沿線好多蒙古地名,現在都叫得不倫不類了,如“臥虎屯”,原名“巫痕初胡”,意思是窩囊男子;如“玻璃山”,原名“波格日兀拉”,意思是“腰子山”或“睪丸山”;如“伊胡塔”、“巴胡塔”,原名“伊克塔拉”,“巴克塔拉”,意思是大草地和小草地;如“歐里”,原名“額莫勤”,意思是馬鞍,等等諸如此類,這是兩種語系相融后的變異狀態(tài)??蛇@一變異,漢族人和蒙古人都搞不懂了。

茫茫荒原上,孤零零地戳著一棟紅磚房子,只有兩三個穿制服的鐵路人員,一天只過兩趟客車,停兩分鐘,三五個人匆匆上下之后便了無聲跡。那黑色的鐵道,靜靜地伸向天的這邊和那邊,看不見盡頭,遠遠看上去像是草原上生長的兩根蔓藤,無邊無際地伸長而去。

白爾泰一個人如被遺棄的孤兒,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兩眼茫茫,全然不知向何處邁步。

唉,連個有活氣的問話人都沒有!啥鬼地方!白爾泰忍不住發(fā)一句

牢騷。

白爾泰返回車站,很快就出來了,一臉的沮喪。車站辦公屋從里邊插了門,門口貼告示說,“開會學習,概不接待”??磥碇缓谜业侥菞l朝北走的路,蒙著走走看了。白爾泰站在草坡上觀察了一下,看見有條小路掩藏在北邊草灘上,曲曲彎彎伸向正北方向。

天已下晌,還有二十多里路,他毅然踏上那條路朝北走。沒走幾里,那條路卻又分成兩條,這回難住他了。

正當他在三岔路口踟躕不前時,有一騎驢的農民趕上了他。

“老鄉(xiāng),問個路,哪條路是去海力錦忠心屯的路?”白爾泰走向那人施禮,用蒙古語詢問。

“準-扎磨?!崩相l(xiāng)歪騎在驢背上打量他,回答說走左手邊的路。白爾泰道完謝接著趕路。

那老鄉(xiāng)倒是下了驢,跟他一起走路。也許是為了歇驢背,也許為了說說話,大荒原上趕路太寂寞。

“老鄉(xiāng),怎么不騎一匹馬呀?蒙古人應該騎馬才對!”白爾泰笑說。

“騎馬?哼,連驢都一家只許養(yǎng)一頭呢!還能讓你養(yǎng)馬!”那老鄉(xiāng)五十多歲,黑瘦黑瘦的臉,滿腹牢騷地說。

“那馬都哪兒去啦?”

“生產隊的車老板,可套三匹馬拉車,其他的馬都在生產大隊集體放牧,其實也沒有多少匹了,種地以后,馬的用處也不大了,咳,蒙古人也快不叫蒙古人了?!崩蠞h慨嘆,在生人面前也挺敢說話。

“跟我的老家?guī)靷惼炷莾阂粋€樣,種地以后哪兒都差不多?!卑谞柼c頭贊同。

“你是從哪兒來的?去俺屯干什么?”那老鄉(xiāng)好奇地看了看他問。

“我是從旗干校來,串親戚?!卑谞柼┚幜藗€小謊。

“唔,那你親戚是誰家呀?”

白爾泰猶豫片刻,沒直接回答他,只是問:“老鄉(xiāng),你們村有個叫孟山虎的老人嗎?”

一聽這名字,那老鄉(xiāng)的臉立刻變了,重新打量起這個陌生人來。他狐疑地問:“你是他家什么親戚?我咋沒聽說他有什么干校的親戚呀?”

白爾泰干笑兩聲,解釋說:“其實呢,是我爺爺輩的一個遠親,一直沒什么來往,孟老爺子他還好吧?”

“你真是他的一個遠親?”那個老鄉(xiāng)再次認真地追問道。

白爾泰一臉誠懇地點點頭回答說:“老鄉(xiāng),哪有隨便冒充人家親戚的?你為啥這么問?。俊?/p>

“干校的同志啊,你有所不知,他的情況有些不好呢……”那老鄉(xiāng)欲言又止。

“怎么啦?病啦?”

“不是,不是,是運動……不瞞你說,他在半個月前叫公社專政隊抓走了,誰也見不著他,唉,倒霉呀!你去也是白去,見不著他的!”那老鄉(xiāng)一臉愁容地說出了實情。

“為啥抓他?”白爾泰站住驚問道,心一下子提起來。

“還能為啥?歷史問題,說他是‘內人黨’,還不是吃他英雄哥哥的掛落兒!唉,實話告訴你吧,我是他的兒女親家,今天就是為他的事,去托一位親戚幫忙的,唉,這世道難啊。”那老鄉(xiāng)索性停下,蹲在那里,掏煙袋。白爾泰趕忙遞過去一支香煙,他看一眼白爾泰,接過去點上。一口抽得猛了一些,咳嗽起來,說了一句“這煙挺嗆,抽不慣”,然后還是點了自己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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