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辮子王朝的閑話(2)

歷史的碎片 作者:張鳴


中國雖然不是一個缺乏制度或者制度建構能力的國度,但從販夫走卒到將相王孫,大家對于統(tǒng)治者的個人品質和能力以及他們的行為還是看得比什么都重。中國所謂的“人治”傳統(tǒng),不僅僅是制度意義上的,更重要是習俗和人們意識上的。人們制定了制度,卻習慣于眼睜睜地看著制度被強人糟蹋。相對而言,社會宗法制度倒是要比政治制度對人的約束力強一些。歷史上從來就不乏凌駕于政治制度上的人,但想要將宗法禮俗踩在腳下則難到不止上青天。政治制度其軟如棉,人治的傳統(tǒng)的強固似乎可以從三個方面找原因,一是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制度缺乏嚴格的程序和詳盡的操作規(guī)則,技術上存在著看似無關緊要,但實際上非常關鍵的缺陷,用黃仁宇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達不到以數(shù)字來管理的程度。同樣的事情,不同素質稟賦的人來辦,往往結果會非常不一樣,好的結果與壞的結果往往取決于制度中人的個人努力,人亡政息是政治過程中常見的現(xiàn)象,特別對于君主來說,更是如此,有什么樣的君主就有什么樣的政治。二是政治制度對于君主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制約機制,除了那些傀儡之外,君主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中,都是最終的立法者,幾乎沒有什么君主不能改變的制度。傳統(tǒng)社會中能對君主起制約作用的因素往往不在制度之內(nèi),比如道統(tǒng)、道德、宗法禮俗等等,反過來政治制度往往還得依靠這些因素來說明自己的合法性。三是幾千年農(nóng)業(yè)社會的生活倫理的影響,生產(chǎn)操作程序個人化,過于推崇熟能生巧,勤能補拙。這樣的文化氛圍,既影響到人們的政治評價,也影響到政治運作的本身。

以農(nóng)民為主體的老百姓對“人治”實際上有著相當恒定的基本期待,他們心目中的明君和清官,一要公正,二要持重,三要勤政。三條沾上其一,往往都會贏得相當不錯的口碑,如果再能加上一點聰明,那么幾乎就是圣明了。清朝的雍正皇帝其實滿打滿算也尋不出多少政績來,又沒有什么才情,但有人只抓了一個“勤”字大做文章,就引得全國的電視機為此鎖住了頻道。如果再在聰明上面加一點武功,手下的人能打上幾個勝仗,那么簡直就意味著雄才大略,千古一人。相反,那些有著創(chuàng)制大動作的皇帝甚至他們的王朝往往都沒有好下場,秦與隋都是二世而亡,留下千古罵名。王安石變法雖然在我們現(xiàn)在的教科書上是一朵花,但當時的老百姓卻將“拗相公”(王安石)罵得狗血淋頭。

說到這里,我們其實應該明白為什么偏偏清朝的皇帝招人喜歡了。這樣一小群持重而且肯吃苦的皇帝,的確最大程度地契合了中國老百姓主要是漢族百姓的心理,經(jīng)過“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劫難的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雖然不得不丟掉頭頂?shù)拿l(fā),腦后要留下辮子,但日子卻要比漢家自己的皇帝治下更穩(wěn)定,更少來自官方的騷擾(清代攤丁入畝的賦稅政策進一步減少了征收環(huán)節(jié)與手續(xù),從而減少了官吏上下其手的可能,而禁止胥吏隨意下鄉(xiāng)的規(guī)矩,即使下而遵行得不好,也多少可以使農(nóng)民少一點滋擾),很快就進入了“坐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至于借文字獄殺掉幾個知識分子的頭,借修四庫禁掉一批、改亂一批書,毀掉了那些修史以寓褒貶申春秋大義的妄想,自然也打掉了士大夫道統(tǒng)代言人的自負,從此讓他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尋章摘句。“萬馬齊喑”哀固哀矣,但所有這一切,對于老百姓的吃飯穿衣又有什么關系呢?即使我們是清末反滿志士的后代,也不得不承認,在歷朝歷代中,清代的賦稅即使不算是最輕的,也是最輕的幾個朝代之一,農(nóng)民受到的官方干擾也最少(至少在清代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是這樣的)。有清一朝,擁有著歷史上最低眉順眼的士大夫,對于高高在上的滿人皇帝,他們是名副其實的“臣”(滿人則自稱奴才),但卻是“臣妾”,連做焦大,犯顏死諫的權利都沒有,在英明的乾隆來看,這種臣子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所謂“逞已之能,彰君之惡”。遍翻清朝檔案,我們很少能看到痛快淋漓、犯顏逆鱗的奏章,四品以下的官員,甚至連上書的權利都沒有。

清朝畢竟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個王朝。中國人進入近代,恰恰趕上了這樣一個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的王朝,趕上了這樣一個過于持重、也過于保守、皇帝卻特別勤快的王朝。這對于那些特別西化和特別中化在乎夷夏大義的知識分子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非常別扭的境遇。為了對付外部的異族壓迫,先要打倒內(nèi)部的“異族”,而推翻滿清咸與共和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的其實是和前任一樣的困局。清末的革命黨人靠重提“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喚起的民族情緒,顯然后勁不足。晚清時節(jié),由于歷史上固有的王朝末年的種種弊病,清朝的形象雖已在老百姓中大壞,但他們改朝換代的沖動卻也不大,明末老百姓拼死抗爭不樂意要的辮子,到了這個時候反而哭哭啼啼地不愿意鉸了,甚至連相當多的漢族士人對“異族”皇帝也死活恨不起來。這些人順從革命,到底更多的是出于對革命的向往,還是意識到世界的大勢所趨?還是依歷史上朝代更迭的規(guī)律,認為這個朝代已經(jīng)二百多年,氣數(shù)已盡?真是個說不清的事。那個先是蹲在紫禁城后來又被馮玉祥攆出宮的小皇帝,即使當了十幾年的漢奸(或者滿奸),人們對他依然是同情大大多于嫌惡,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什么嫌惡??磥?,辛亥革命不僅跟農(nóng)民群眾脫節(jié),甚至與相當多的士人也脫節(jié),清王朝雖然可以倒臺,但革命卻難以成功,袁世凱的劫收,實際上是大勢所趨。后來的復辟反復辟,打打殺殺,全國通電,其實只是上層的政治斗爭,很難說誰得到了老百姓的擁護。所有的事件,在鄉(xiāng)野、在市井,至多不過是茶館閑人的一點談資而已,能吹皺一池春水,讓魯迅筆下的七斤和七斤嫂慌上那么一小會兒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清朝走了一百多年了,其實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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