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清晨的光線斜射在面向東方的山脈上,給南邊的山脊鍍上了一層金光。她站在井樓門外,只能看到升降機中男人們的頭:奧利弗和他兩個年輕的助理、兩個支架工以及一個訪問工程師。就像坐輪船、火車遠行一樣,他微笑著揮手告別。小陌準備跟去,被她一把拎住項圈。
空氣里揮發(fā)著木煙和蒸汽的味道,不時傳來尖銳的哨音。一干人平穩(wěn)地向下降去,奧利弗的腦袋消失得最晚。她揮著一只手,望著空蕩蕩的井樓里地板上的黑洞。
她松開小陌的項圈,由著它在前面打滾撒歡,而她的心卻收縮起來。她簡直沒法去想象在那黑暗的地下,他放下1000英尺的鉛垂線,眼睛緊貼在經緯儀目鏡上的樣子。他已沉入另一個世界,而她則擱淺在無盡的陽光下,要忍受10個小時的烈日烘烤,才能挨到吃晚飯??粗焐砂缔D黑,一邊讀書一邊等待,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把他等回家。
夏日無窮無盡。九月末的天氣要比七月更加炎熱。而這氣溫看上去比感覺上顯得更熱,仿佛那種酷熱難耐只是幻覺,讓這個陌生世界中僅有的幾分真實都變得虛幻起來。
莉齊坐在凸起的月桂樹根上,烏黑的頭發(fā)垂下來,胸前帶著紅絲帶做的A字,拼命要擺出海絲特(霍桑小說《十字》中的女主人公)懷著被定為“罪惡”愛情的神情凝望丁梅斯代爾(霍桑小說《十字》中的男主人公)時的表情,卻總是不像。她風姿綽約,容貌美麗,有著高高的顴骨、挺拔的鼻梁、又粗又濃的眉毛,但臉上透出骨子里的冷漠。她學不來海絲特的高傲不羈,但蘇珊又不敢說得太直白,怕勾起莉齊塵封的傷心記憶。她很滿意畫的構圖,又把月桂樹根改為霍桑筆下的紅木,但主人公的臉還是不倫不類的。之后的兩小時里,蘇珊嘗試了各種表情,從莉齊天生的冷漠畫到可怕的睥睨,已經擦掉重來四五次了。
她覺得自己不在狀態(tài),可又不得不畫,為了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需要錢,她簽了合同。她不能讓腦袋閑著,免得胡思亂想。然而,她寧愿慵懶地坐著,讓模糊的思緒在腦中縈繞。
她一邊沉思著,一邊看著莉齊利用休息的間隙給喬治換尿布。小家伙扭來扭去,打著滾,伸手去抓母親胸口的絲帶。他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毫無怨言。蘇珊只聽他哭過五六次。
莉齊究竟經歷過怎樣的不幸?是一段悲慘無望的婚姻,還是一個好姑娘遇到了薄情郎?自詡出身上流的蘇珊從未否認過莉齊是個好姑娘,但畢竟喬治是個沒父親的孩子。有一次她跟莉齊說,談談以前的生活可能對她有幫助,而莉齊只是一語帶過,說“還是不談的好”。
莉齊親友都遠在他鄉(xiāng),也沒有丈夫的照顧,一個人堅忍地過活。她干活時常常會唱歌給喬治聽,歌聲中充滿了快樂。只是有一次,她唱歌哄他睡覺,剛唱起“再見了小寶貝”就停了下來,好像有人敲門打斷了她似的。
在她內心深處,有些不愿被碰觸的地方。蘇珊不懂一個女人怎么會把丈夫當作洪水猛獸,遠遠逃開。她甚至從沒想過遇人不淑是怎么回事。但她總算對帶孩子有了點模糊的概念,因為她已經兩個月沒來月經了。她老是惡心想吐,這種感覺就像懸在山脊從不消散的濃霧一樣。
如果她沒有丈夫會怎么樣?一切都得獨自擔當嗎?在這個遠離親人、毫無安全感的原始礦營?她的腦海里如在放幻燈片,閃現(xiàn)出一幅幅放大的畫面:奧利弗的一頭金發(fā),沐浴在紅彤彤的朝陽中,伴著巨輪緩緩的低吟,沉入肯德爾井樓的井洞。如果他下去后再也回不來了該怎么辦?繩索斷裂、塌陷、爆炸、毒氣,他每天都面臨著那么多危險,隨時可能要了他的命。然后呢?哦,回家,回家吧!馬上就走??蓱z的蘇珊,她千里迢迢跟著丈夫來到西部,還不到三個月他就翹辮子了,你叫她怎么辦?她幻想中的場景,讓她膽戰(zhàn)心驚。他對于她太重要了,如果失去他,她也活不了。但是,能回到家鄉(xiāng),能和她的母親、貝西,最好是奧古斯塔,說說話,該多好啊。她都有些眼紅莉齊和那些粗俗的康沃爾太太們的友情了。
莉齊向上瞥了一眼,一剎那,蘇珊看到了她找了整個早上的表情——上睨的眼里閃爍著疑問,頭發(fā)散亂地披垂著?!安灰獎樱彼绔@至寶地說,“保持剛才的姿勢?!钡齽倓偰闷疸U筆和素描本,只聽莉齊看著下面的樹林說:“沃德先生帶著什么人回來了?!?/p>
“就到這里吧?!碧K珊說著站了起來,“天哪,我都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