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茬架(4)

大成若缺 作者:徐皓峰


 

我逃脫了茬架,悶頭練武,天天練到夜里十二點。住的房是我奶奶家的,叫王家大院,有一畝多地。說是大院,其實只有房沒有院墻,我住了一段時間后,就自己壘土坯,圍上了一圈墻。

在大院子里,我做了各種沙袋,掛在院中樹上,有的裝石頭,有的裝碎磚頭,不同的質(zhì)地,能出不同的力度。最多的時候,吊過八個沙袋,還在土里插上了一片木樁,高一尺,在上面走八卦步。

我總結(jié)八卦門古傳的練法,也揣摩新的練法,為了獲得擊打的穿透力,試驗了各種東西裹在樹上,比如裹過棉花、裹過狗皮,整日操掌砍樹。好幾年里,我的手掌一半都是黑的,就是砍樹砍出來的。

即便不打群架了,由于社會風(fēng)氣使然,散架仍免不了。

一次在大北窯,28路公交車上,因為人擠人打上一場架。一個人非說我擠他,我身后還有人,我哪控制得???我覺得大家都是坐車的,他說這種話沒意思,就反駁,結(jié)果吵上了。車到站了,那人下了車,還沖我叫囂,問我敢不敢下來。

車門關(guān)了,車啟動,都要開出站了,他還在罵。我忍無可忍,一下從車窗躥出去了,售票員嚇得大叫,司機來了個急剎車。

我跑到他面前,問:“你叫我下來干嗎?”他沒想到我能下來,傻了。他平時多能打架,這時候也不能打了,因為被我震撼了。我?guī)兹痰顾?,回頭見車門開了,心想司機明白事理,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上車后,司機教訓(xùn)我:“小伙子有兩下子,脾氣可真夠大的,得提高修養(yǎng)了?!?/p>

那時代,交通沒有秩序,馬路上總有糾紛,好多人打架都是因為讓道不讓道問題。一次我走路,一個人停車,要停在我走的路前,不容我讓他,還故意別我。

我倆言語上沖突起來,他鎖了車就要打我,我用了一個大成拳的穿心腳,一腳解決問題。

他在地上疼得打滾,有個老頭說:“你練的是大成嗎?”我一驚,沒想到此地有懂的。老頭說:“別管你是練什么的,趕緊走,他的人來了,沒你好?!?/p>

見有公共汽車來了,我立刻上車,車剛開動,就見一伙人拿著棍子、鐵锨沖出來了。我在公共汽車上坐了一站地,一到站就下車,往胡同里鉆。公共汽車的速度畢竟慢,還站站停,容易被人追上、堵住。

從此,我總結(jié)了一個經(jīng)驗:“在外打架,既然決定打,就不跟人論理,打了,就不停留?!币驗樵趯Ψ降牡乇P上論理,對方的人一個個都會聚上來。打了,立刻跑,是為了不給別人報復(fù)的時間。

1981年,我有了小孩,抱孩子坐公交車去公主墳,坐到北京站時,有五六個人上車,他們是一塊的。其中兩人坐在我前頭了。

那時的年輕人,沒有私家轎車,也買不起摩托車,上公交車都喜歡把車窗拉開,讓風(fēng)吹面,享受兜風(fēng)的痛快。公交車的車窗大,兩排座是一方玻璃窗,我這塊的窗戶開著,窗玻璃推到前面去了。

前座的人坐著坐著,“啪”的一下,把自己面前窗玻璃推開了,用力特大,窗玻璃從前面飛速沖到后面來了,我的小孩手正扒在窗槽上了,正好斬上,痛得大哭,哭聲慘透了。

幾個月大的孩子手上一道紫印,我想,小孩手指頭多細(xì)啊,骨頭可能都斷了——想到這,渾身都毛了。我當(dāng)?shù)哪芨蓡??就跟他們吵起來了,他們比我還兇,售票員比我還慌,勸我:“他們五六個人呢?!?/p>

快到站了,我們雙方都吵吵著下車打。一下車,我掄起拳頭,不知怎么就那么勇,迅雷一般打倒兩人,剩下的幾個就不敢動了。

被打倒的一個人從人行道摔到自行車道上了,可想我當(dāng)時出拳的力度有多大,真是為孩子拼命了。誰想他飛出去,撞著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同志。這位女同志摔壞了,半天起不來。俗話講“打架碰街坊”,我是覺得對不起她。

看傷了無辜者,群眾圍著我們,不讓走??茨桥镜膫?,沒人圍著,我也不好意思走。公安很快趕到,我那時候還是“一號人物”的打扮,大花襯衫、大長頭發(fā)、大墨鏡,公安一見這形象,先入為主地認(rèn)為是我“流氓滋事”,先把我扣上了。

售票員心好,說:“不是他!”車上還有幾個乘客也給我證明,說了前因后果。我自己也解釋:“斬上孩子的手了,我能不急嗎?不是別的,是我兒子啊,才幾個月大。要是你兒子,你怎么辦?”

還有一次跟司機發(fā)生了沖突,司機不知道犯了什么脾氣了,還是技術(shù)實在不過關(guān),連著好幾個轉(zhuǎn)彎、剎車,一車的乘客都給顛了,我離司機座位不遠(yuǎn),就沖他嚷:“干嗎呢!悠著點!”

沒想到他跟我吵起來了,我是為一車人說話,自覺占著理,也不示弱,結(jié)果我倆越吵越兇。司機從此不停車入站、不開門了,直接把車開到總站去了。

到了總站,司機吆喝了十幾個人打我。那時正是我練武成瘋的階段,一點不怕,來了正好練手,我前沖后躥,掄圓了打,立刻倒了五六個人,其他人一看,就不打了,調(diào)頭跑開。

打架的常態(tài)是,練武的人露兩手,別人一看你會,心就慌了,往往跑了。你看著像是會的,也能讓你猖狂。我以為把他們打散了,誰想到他們都去撿磚頭了。這伙人不同,他們經(jīng)驗多,遇上會的,心一點不亂,知道要抄家伙。

磚頭來了,人也來得更多。我被堵到一輛公交車前面,知道沒法打了,捂頭蹲地上,后背立刻挨了十幾下板磚。他們也知道不能打頭,只往后背招呼,幸好那段時間我練八卦門的“鐵背靠山”,天天后背撞樹,后背出了功夫。常人受不了,非被打成內(nèi)傷。

總站站臺等著坐車的人里,有一位海軍軍官,看到這場面,義憤填膺,大聲喝止。打我的人打夠了,住了手,海軍軍官卻不干了,非要管這事,給交通隊、公安局都打了電話。

公安趕到時,海軍軍官還余怒未消,指著那幫人,告訴公安:“我親眼見到的,他們那么多人打一個人!沒有這么欺負(fù)人的!”

公安了解情況后,對我說:“看你是會兩下?!蔽艺f:“不會。會一點?!眲e人為你主持公道的時候,你的口氣得軟,不能再自傲了。

我至今很感念這位海軍軍官,當(dāng)人人都渾渾噩噩的時候,突然碰上一個富有正義感的人,會覺得人類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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