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這是自1930年代以來最蕭條的黑暗經(jīng)濟期,金融業(yè)大受挫折。盡管皮埃爾所在的銀行是全法市值最大的銀行,但業(yè)已裁員接近一半,因此人心惶惶,人們不得不提醒自己更勤力地工作。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一套公寓,這意味著基本的體面,因此,皮埃爾常常一邊抱怨、一邊跟我(也許是也跟自己說):“你看,我沒有選擇?!?
但若拋開這個代價,皮埃爾盡可保留著巴黎人穩(wěn)定的驕傲感。法蘭西所傳承下來文化、藝術(shù)、時尚令巴黎今天仍然毫無爭議地成為歐洲乃至世界中心,它的每個子民都為之自豪。他帶我逛盧浮宮,用他的話講“這是我第五十次來了?!痹邶嫶蟮膶m殿里,皮埃爾駕輕就熟地穿行在那些有著著名作品的大廳與走廊間,告訴我他最欣賞的作品、以及畫家生平的故事。他喜歡古典的雕塑藝術(shù),對羅丹的作品尤為癡迷。當他經(jīng)過《吻》時,仍然情不自禁地感慨:“這即是完美的美?!?
皮埃爾會一點中文,不過在我看來,那是裝飾性的,猶如貴婦的胸針或帽子。偶爾在餐桌上,我們會玩一種交換文字的游戲,也就是目光所及的一個物件,我用中文說,他根據(jù)我的目光方向判斷,再用法文說,最后大家同時說出英文,以核對錯。
有一天傍晚,我們又玩起這個小游戲。廚房里的大件物什早已被我們說過一遍,所以我的眼光開始四處滑動……在壁櫥白色的把手上,我看見一條細細的麻繩系著兩只紅辣椒。
“辣椒!”我先用中文喊出來。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眼神轉(zhuǎn)了一圈,突然停留下來,“Poivron”,似乎是喃喃自語,他立即用英文說,“哦,你看到了這個?!?
他好像苦笑了一下。“我都忘記了這個東西。”走上前,輕輕把辣椒拽了下來,放在手里端詳。
辣椒已經(jīng)風干了,完全失去了生命和水分,只保留了顏色和形狀。
“這大概是我前女友系上去的,我居然一直沒發(fā)現(xiàn)這么個東西?!彼⒃诒跈磺埃螁斡肮?。他接著說,“她離開已經(jīng)有一年了。在這之前我們在這個房子里住了八年,我很快樂?!?
我沒接話,只是看著他。他又繼續(xù):“她離開后,我清理了很多東西,我重新裝修了客廳、臥室、浴室……只是沒換廚房。所以,你看到餐桌、煤氣爐、壁櫥,都還是老的。我也漏掉了這個東西?!?
他說到這里,再次自嘲地聳聳肩。然后把它丟到了垃圾袋里。
“來,我給你看她的照片。”
我隨他走進臥室。在衣櫥最下的一個抽屜,他拿出不多的幾張照片。我相信這是他保留僅有的她的物件,因為在這套公寓里,此前我?guī)缀鯖]有見過任何女人生活過的日常痕跡,比如梳妝鏡、小毛巾、長發(fā)梳之類種種。我記得某天洗過頭發(fā)后,他見我濕發(fā)滴水,從儲物室里找了一個吹風機給我,是全新的,連包裝都沒有拆開過。
“她是個令人過目難忘的聰明女人,負責另一家公司的金融工作,就在談并購案的桌子上,我對她一見鐘情。然后我們在一起,生活了8年。”
我探頭看照片,是個棕發(fā)女子,有著嚴峻的表情,樸素隨意的穿著,看起來并不像過分操心打扮的巴黎女郎。
他說起她來還是掩飾不了心碎的表情。
“她為什么離開?”
“我不知道。我們爭吵,但是沒有用,我們已經(jīng)不能理解彼此說的話。我最后只是確認了她堅持需要離開?!?
“你孤獨嗎?”
他看著我笑,是那種和解了、無所謂仍然免不了嘲諷味道的笑容。“還好,已經(jīng)一年了。一切并沒有失控?!?
他好像跌進了回憶的陷阱,索性翻出大學時代的相冊給我看。軍訓的照片,一眾穿著藍灰上衣、白褲子法蘭西軍隊制服的大男孩里笑得最害羞的那一個,眼睛亮得好像有星星掉進去。他們的派對、玩熱氣球、潛水,無憂無慮的青春,充滿歡笑和燦爛的陽光,有著滿身的力氣。
“你的同學們呢?你們還聯(lián)系嗎?”我好奇地問。
“我們都遍布在世界各地的公司里。”
“你不孤獨嗎?”我實在忍不住再次問道。
他用他長睫毛的眼睛長時間凝固地看著我,這次他沒有微笑,但也沒有再接話。
無疑皮埃爾是一個驕傲而逞強的巴黎人--他接受嚴格良好的教育,他為獲得體面而付出代價,他如愿以償成為一個真正的巴黎人、擁有自己的小城堡、和一個理想的女人建立關(guān)系。然而生活的平衡如此輕易破裂,直到有一天伴侶離開、工作將他的激情消耗殆盡,他仍然固守在平衡里,以斯多葛派般的自制力和理性,去漠視孤獨。
這是他選擇的自由方式,像中國古老的哲學,無欲則剛。
我在皮埃爾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配合默契。某種程度上,我欣賞這種由自愛而帶來的孤獨,盡管代價高昂。離開的時候,我留給他一張卡片,那是一張在北京南鑼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