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還早,我和小韻約好在索邦大學附近走走。
索邦大學是歐洲最古老的大學,始建于1253年,至今已有差不多800年的歷史。最早為貴族的神學教育學校,1255年在路易九世的支持下,由一名神父買下,當年開學時只有16名貴族學生,所傳授只有神學、醫(yī)學、哲學以及藝術四門學科。差不多八百年了,索邦的法文教育、神學以及哲學至今仍然保留著全歐洲最高水準,對人文領域的研究與探索在世界級的大學里也屈指可數(shù),是令法國人下巴總高高抬起的那一點底氣。因為它的存在,連其所在的拉丁區(qū)也充滿了濃濃的人文氣氛,街角的書店比比皆是、露天二手書攤前也總是人頭濟濟,路上匆匆而過的盡是抱著書本的年輕學生,白發(fā)教授也樂意咖啡館里答疑解惑。
漫步在索邦門前,幾座教學主樓并不特別高大,八百多年的老建筑卻風貌不改。小韻所申請的語言學校,不過是請了索邦的教授,在附近另外的地方張羅上課,類似今年全世界著名大學都熱衷的一些外延服務。索邦本身很小,幾乎就是幾座古老建筑圍起來的小區(qū)域,卻管理嚴格--人進人出需要出示證件,謝絕游客參觀,即使是本校學生,一旦畢業(yè)了也不能隨意進出,需要有來訪理由才被允許進入。
好在索邦周圍有密布的小巷子、咖啡館、小商店。和小韻邊走邊聊,又在附近書店里四處張望,不知不覺抬腕一看,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午后3點了--急得跳腳,趕緊拖了小韻往友豐鉆。
大名鼎鼎的友豐,并不如想象中打眼--在一條巷子中,只有小小不超過50平米的臨街一間鋪子,樸素的白底招牌,上面寫著“友豐書店”。我和小韻一頭扎了進去。
收銀機后是一位看起來年紀約莫四十的男子,我張口即問:“請問潘先生在嗎?”
“小姐,你遲到了1個小時哦!”男子慢吞吞地抬起眼睛來,鼓著肚子吐出來這么一句臺灣腔。然后扭轉(zhuǎn)脖子,對著店里揚了一聲,“潘先生,客人來了?!?
一位個頭不高、精神氣卻很活潑的老先生走出來,笑咪咪地瞅了我一眼。實在是緊張加上羞愧,沒等老先生站定,立即一連炮地自我介紹,又解釋為什么會遲到,還附帶介紹了工作狀況……
等我機關槍一樣短平快的話蹦完,老先生才慢慢說了一句,我們出去喝杯咖啡吧。說罷便施施然往書店外走。
我雖然有點恍惚,但也知道應該隨后跟上前去。
轉(zhuǎn)個街角,一家老舊的咖啡館,潘先生推門進去。要了三杯咖啡。
“咳,你們年輕人,說話做事都像這樣--”他伸手在眼前比劃了一下,劃出一道弧線:“咻--”,“不要急嘛。坐下來喝杯咖啡慢慢說。有什么想問我的?”
我也顧不上冒失了。因為自己在北京也做一點跟文字相關的工作,所以開始整理思路,一個個問題請教潘先生關于在中文書在法國的出版及市場。
“法國人第一關心的圖書類別是文學,他們喜歡讀小說。關于中國,我經(jīng)營友豐幾十年了,賣得好的還是傳播傳統(tǒng)文化的書。”
“所以,他們關注的是傳統(tǒng)的東方文化,而不是今天的中國?”
“你可以這么說?!?
潘先生的眼神好像有點飄出去,自言自語說:“現(xiàn)在中國大陸的年輕人真是有沖勁。”后面的聲音越來越細,“法國,是老歐洲啦……”
“你們現(xiàn)在是往前沖的年紀。就像今天的中國,說話一定要大聲;法國人老批評中國人要控制全世界,哪里是呢?就是一個孩子長個兒了,迫不及待要給大家看看。我17歲到法國,生活了四五十年,中國幾十年里翻天覆地,這里倒一直是沒什么變化,眼看著我也到了該退休的年紀?!?
“您要退休???那書店不管了?”
“我還要找接班人??!有公司要買友豐,我一手一腳做起來,又不愿意賣給法國人,兒子對經(jīng)營出版沒什么興趣,一家人搬到上海去,法國中國兩地跑,年輕人有年輕人喜歡做的生意。出版是沒什么太大利潤的,一做就是一輩子的事。好不好,就是這幾年,找到接班人我就退休享清福啦?!?
“您丟得開么?”
我這問題大概是問得太不上道了,他笑。“我在索邦學得是佛學。佛經(jīng)說,放得下。”
聊了一陣子,天色已晚。老先生一時興起,說:“你剛來巴黎吧?想不想念中國菜?我請你們?nèi)?3區(qū)吃牛肉面吧!”
我和小韻對視一眼,不敢相信老先生如此厚待我們,當即歡天喜地地答應。
潘先生返回店堂收拾,要等到7點書店打烊、他親自鎖上大門才能走。店里客人多,空間狹窄,我們在店外等待他。
早先收銀機后面的男子慢慢踱出來,見我們倆站在門口,像龍貓一樣用短手撓撓頭頂,跟我們說話:“咳!你們兩個女孩子,一個電話約了潘先生就遲到一個小時,急急忙忙趕過來,踏進店門就噼里啪啦說話。真是厲害!”
他邊說邊甩頭,好像難以置信一樣。我更加羞愧了,嘟囔著不知說什么才好。他又接著說:“虧得潘先生對你們這么好,還請你們喝咖啡呢……”
我趕緊接上話去:“我們等著潘先生,他說還要帶我們?nèi)コ耘H饷??!?
龍貓繞了我們一圈,像是要把我們倆擱到一把大秤上掂量下份量:“看樣子老先生今天還真高興。他平時都不愛搭理人。13區(qū)的牛肉面可是好吃哪!”
七點鐘,等最后一位客人踏出門,潘先生摸出鑰匙,在昏黃的路燈下一層層鎖上大門,我想這動作他已經(jīng)做了幾十年。而身后不遠處黑森森的建筑是存在了八百年的學堂,路人低語穿梭而過。我們坐上潘先生的車,他一抬手開了車里的音響,期期艾艾唱出來的正是鄧麗君的中文老歌。
“跟老袁聊天了?”
“???”
“就是跟你們說話那先生,是個老書袋了,在索邦拿了四、五個博士學位。你們大陸的《南方周末》幾年前還采訪過他。有人就是喜歡念書念一輩子,一輩子對著書就啥也不想了。”
“看不出來呢,真是冒昧了?!?
“他只來我這里幫半天。小小一個友豐,待過的奇人怪人多著哪?!彼诌厰[頭邊笑,“你們年輕人哪里會知道……”然后善意地關照,“要是以后在巴黎覺得悶,可以到我店里坐坐,跟老袁聊聊天,他有著一肚子見聞?!?
潘先生雙手松弛地搭在方向盤上,嘴里隨著音響輕輕地哼著小調(diào);汽車像鰻魚一樣平穩(wěn)地游動13區(qū)燈紅酒綠的街道上,夜色濃濃。這里一片是華人區(qū),也是在巴黎生活多年的老華人慰藉鄉(xiāng)愁的地方,一排排中國字招牌的店鋪在夜色中飛快往后駛?cè)?,一曲終了一曲又響,這次是彭麗媛歡快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那來自喜氣洋洋年輕的中國。潘先生絮絮叨叨地念著一些陳年往事,無名小卒、大人物,往來過往在他眼里不過是故事一場;不像新知,倒像是中間離別了好多年、因為年頭久遠變得生疏的老友。
我想這并非我的特殊待遇,對于一些一生見慣了過客的人,無論新知舊識,只要錯身而過說得上三兩句話,便是薄酒一杯緣分一輪,像鄉(xiāng)下的流水席,自顧自地轉(zhuǎn)動下去。
這是在巴黎,我們都在這流動的盛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