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赴晚宴？

惡是存在的，不做善男信女就能知道這一點。

就舉奧古斯塔夫人的例子吧。首先，這是個沒有故事的女人，快五十了，長相普通；既不算和藹，也不算討人厭；或許有時急于做成一樁生意，但從不會過分地利用顧客的偶爾失意大賺昧心錢。

但人是會變的。

一直以來，奧古斯塔夫人都在經(jīng)營書的買賣。她沒有店鋪，只是通過印發(fā)書單和郵購來賣書：古籍、初版和善本，一些珍本收藏家們熱衷的玩意兒。她常常在心里琢磨那些珍本收藏家們會不會冒著把書弄壞的危險去閱讀他們所購買的那些“寶”書。

她的書單以平實和豐富的點評見長：“小開本，硬皮精裝，斑點切口，鍍金書脊……”對普通人而言，這樣的點評毫無意義；相反，對業(yè)內(nèi)人士而言卻是喜聞樂見。

如果想靠古籍的買賣謀生，就必須低價買進(jìn)：奧古斯塔夫人經(jīng)常光顧拍賣場所和舊貨行。有一陣子，她還去翻過垃圾：人們有時扔掉的可是寶貝！

有時人們也會主動找她：

“我要出讓我叔公的藏書，您感興趣嗎？”

“我要搬家了，我得盤空點東西：您感興趣嗎？”

她感興趣。

但她遴選、剔除；沒必要弄一堆殘邊缺角的口袋本、普通版本、過時的暢銷書。

一天，奧古斯塔夫人認(rèn)識了一對年紀(jì)很大的老夫妻，住在一個僻遠(yuǎn)小村莊的一座凄涼的大房子里。沒有子女，但并非沒有繼承人：幾個他們從來不走動的表親的子嗣，用薩爾利埃夫人的話說，他們“沒有文化、幾乎是文盲”；用薩爾利埃先生的話說是些“毫無魅力、貪心的傻瓜”。

在他們住所的隱匿處，薩爾利埃夫婦擁有一個珍貴的藏書室；他們決定出讓。

奧古斯塔夫人很高興他們急于出售：對買家而言，一個著急的顧客永遠(yuǎn)都是做成一樁好買賣的保證。

她把藏書室里的書一卷卷登記造冊并做了估價。她用平和的語調(diào)宣布，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半小牛皮封綠邊，書脊新……封面舊……印木紋軟羊皮封……”

帶著有點麻木的感情，斯塔利埃夫人撫摸著每本即將永遠(yuǎn)失去的書。目光游離，斯塔利埃先生只是搖了搖頭。

“……鉛字水印紙……編織絲帶書簽……”

奧古斯塔夫人最終意識到了。她本應(yīng)該在她到達(dá)這所陰暗的房子時就明白的：斯塔利埃夫婦正在失去視力。一年后，如果他們還活著，他們肯定會雙目失明。

很快，她也從兩位顧客的口中得到了證實。當(dāng)然，他們原本也可以留著他們的藏書。但是“有什么力量促使他們把藏書賣掉：怕被繼承人糟蹋了”，他們說了好幾次。事實上，他們賣書也是因為他們?nèi)卞X。

奧古斯塔夫人沒有同情他們的命運，相反：她把頭腦里作出的估價壓低了三分之二。為什么不做一樁上好的買賣，而只滿足于做一樁好買賣呢？

斯塔利埃夫婦對低廉的出價感到失望和痛心。但是奧古斯塔夫人嘆息道：“瞧瞧這個切口……破損得厲害……！說到底，對不起，你們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顧客殺價可是很厲害的……如果殺得太多，這些書可能就要留在我手上賣不出去了。”

最終拍板成交。

離開前，走到門口的時候，奧古斯塔夫人握了握老人的手，打趣地建議他們：“用我留給你們的錢，你們可以給自己買幾條導(dǎo)盲犬！”此言一出，驚愕的沉默持續(xù)了一會兒。然后斯塔埃爾先生輕咳了幾聲，恢復(fù)了鎮(zhèn)定，回答說：“我們會考慮的……”

一年后，奧古斯塔夫人回到了斯塔埃爾夫婦家。他們打電話邀請她來赴晚宴。一個奇怪的晚宴，他們特意說明。瞎了以后，他們想出一個主意，讓他們的朋友和熟人分享幾小時的盲人體驗。他們要組織一個“黑暗中的晚宴”：在完全的黑暗中，賓客們將互相猜測對方是誰，盤子和餐具在哪兒。“在巴黎的一家餐館也有這樣的服務(wù)”，斯塔埃爾夫人補充道，“一家由盲人負(fù)責(zé)上菜的餐館。在我們家，您可以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感官體驗！我們晚上八點等您來。”

到了那天晚上，奧夫斯塔夫人把車停在淹沒在夜色中的斯塔埃爾夫婦家門口。

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聲犬吠。難道他們沒有聽從我的建議？而導(dǎo)盲犬對盲人而言，還是很有用的。

她按了門鈴，沒有回音，她進(jìn)門，摸索著想開燈。白費勁。斯塔埃爾夫人已經(jīng)事先說過了，不會有任何燈光。禁止使用打火機、手電筒、熒光表、手機。

她摸索著，進(jìn)了那個要舉行晚宴的客廳。她坐下來，摸到一個盤子、一個杯子、一把餐刀、一把叉子……她等著，心跳得厲害。是的，置身黑暗之中實在是很可怕。

在她身后，一扇門打開了。

“斯塔埃爾先生？”女書商問，“是我，奧古斯塔夫人！我已經(jīng)像你們所說的那樣坐好了。我們是在這里晚餐嗎？”

“晚宴將在這里舉行，的確?！彼顾柗蛉说穆曇粽f道，“是的，先生們的晚宴將在這里舉行……”

“先生們……？”

“我們的狗！訓(xùn)練了一年的狗！”

“啊，你們的導(dǎo)盲犬！”

“導(dǎo)盲犬？”斯塔埃爾先生冷笑著說?！八鼈?，也能算導(dǎo)盲犬？”

晚宴如約舉行。

或許稍嫌喧鬧。

先是眼睛被咬了，然后是渾身被撕爛了，奧古斯塔夫人成了斯塔埃爾夫婦同伴們的盤中餐，這兩個同伴就是用出讓藏書得到的錢買的：一條羅威納犬、一條斗牛犬，已經(jīng)餓了一個星期，饑腸轆轆，怒火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