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不會把尸體翻出來重溫

高山上危機(jī)四伏，但人們常常忘記。

女人從來都不會把警告放在心上。

我的弟媳婦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站在這里向你們證實(shí)這一點(diǎn)了。

那是1月1日，晚飯后，在滑雪道腳下的一家山居木屋里。昨晚，我們遵守了圣西爾維斯特節(jié)的所有傳統(tǒng)?，F(xiàn)在，不用再去想年夜飯、纏著緞帶的禮物、午夜十二點(diǎn)鐘敲響時互致的祝酒詞了。那么，在新年的頭一天，晚上八點(diǎn)，我們能做什么呢？我們已經(jīng)在滑雪道上累了一下午，已經(jīng)吃了一周油膩的飯菜，夜色早已降臨，我們還得在這個并不比另一個滑雪場更引人入勝的地方呆上兩天。不管怎么說，待客之道就是要確保讓屋檐下的所有賓客都開心，壁爐里的火一直都旺著。一種簡單的、集體的快樂應(yīng)該看起來就像每個人腳邊的湯壺一樣，暖暖的。

這是一個美好的畫面--我知道。

那個1月1日，晚會伊始，有人建議大家“玩一個游戲”。顯然這個建議很孩子氣，但誰也沒有不樂意?！巴媸裁从螒蚰?？”所有的游戲，不管是古老的還是時下流行的，都被一一提及。但哪一個游戲都沒有得到七名賓客中半數(shù)的贊同（我也在七人當(dāng)中）。既然不能玩“一個大家都同意的游戲”，那么為什么不“出去逛逛”呢？可是外面又開始下雪了，而且我們也都累壞了。

最終還是“玩一個游戲”的建議占了上風(fēng)。

我建議玩超現(xiàn)實(shí)主義者愛玩的“美妙的尸體”的文字游戲?；蛟S有好幾種不同的玩法，盡管安德烈·布勒東--超現(xiàn)實(shí)主義的教父對規(guī)則向來都是一絲不茍的。我有我的玩法，我可以讓大家都同意這個玩法。自從中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幾乎沒再玩過這個游戲了。那真是曾經(jīng)的美好時光，條件是碰到一個乏味或者嚴(yán)厲的老師上課，我的同謀和我都憋住讓我們身子顫動不已的瘋笑。顯然，我并沒有打算這個1月1日，我能玩得和過去一樣開心，在海拔兩千米的山區(qū)，在這間飄散著淡淡的tartiflette味道的餐廳，面對幾個有點(diǎn)悶的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其中有我的弟媳婦阿麗娜和我的弟弟阿蘭?！鞍⑻m和阿麗娜”，一對活寶。

不，在我看來，大聲爆笑出來就已經(jīng)算不上是真正的笑了。

好了，讓我們先忘掉中學(xué)吧！

游戲“美妙的尸體”：每個人在一張紙上挨個兒豎著寫一排主語；把紙折好不要讓鄰座看到你寫的內(nèi)容；把紙傳給下一位，每個人都豎著寫下一排動詞。再把紙傳給下一位，每個人都寫一排賓語；接著傳，加上一排地點(diǎn)狀語，然后是時間狀語。最后可以加上一個寓意。然后，在一群既定的觀眾面前，攤開紙……大聲讀出來。

這天晚上，果不其然，我們得到了一些離奇、愚蠢、淫穢、似是而非的句子，借著和土豆洋蔥肥肉丁乳酪烙一起下肚的白葡萄酒的醉意，大家都笑得很起勁，盡管當(dāng)時我可憐的弟弟已經(jīng)病入膏肓，他在三個月后冰雪消融時節(jié)去世了。

確切地說，1月1日的晚會非常愉快；在那一刻，所有人--除了我--都不知道第二天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在主語的那一列免不了會有聚在這里的賓客、大家共同的朋友、大家都知道的活寶們的名字。動詞有時候很粗俗，有時候很搞笑，有時候很中性，但賓語--也可以是一個人名--會把它變得很匪夷所思。我不記得那天寫在隨意展開的紙上最有趣的幾句話是什么了，因?yàn)檎f到底，如果說給沒經(jīng)歷過這個爆笑晚會的人聽，肯定不會引起共鳴。

不對！我記得有這樣一個句子：“阿麗娜（總是我的弟媳婦）在駱駝上吞下一雙滑雪橇一邊在一根晾衣繩上吐出一只狼狗?！卑?！啊……！多年后回想起來……阿麗娜當(dāng)時還喃喃自語道：“在我這種情況下，我倒更想吃點(diǎn)草莓”，或是諸如此類的一句話，這證實(shí)了昨晚我可憐的弟弟在圣誕樹下和我擁抱時悄悄跟我說的事：“下一頓年夜飯，我將不能和你們一起，不過新人替舊人……”

阿蘭不討厭老一套的規(guī)矩；但是既然知道了他得的是不治之癥，我又怎能嘲笑他老套呢？對他而言，知道妻子的肚子里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或許是一種安慰。

所有的紙--我們是七個人，我之前說過，所以有七張紙--所有的紙都被一讀再讀，直到這種閱讀的樂趣變得寡而無味，這也是預(yù)料中的事：我們不能整夜都以同一種文學(xué)為樂。

“我們明天做什么？”

多此一問：明天和后天，我們冬日假期的最后幾天，我們要去滑雪！

盡管雪下得很大，盡管天氣預(yù)報有霧，我們還是會去滑雪。我們都酷愛滑雪，未來的母親和未來的寡婦阿麗娜比我們所有人都迷滑雪。盡管，在她這種情況下……

總而言之。

這七張“美妙的尸體”何去何從？有人--我想是我親愛的妻子--建議把七張紙保存起來以備日后再拿出來讀著玩，比如明年夏天。我反對：“人們是不會把尸體翻出來重溫的！'美妙的尸體'也不會強(qiáng)過其他尸體！”大家都很贊我的俏皮話，因?yàn)槲沂沁@個游戲的始作俑者，我得到了游戲的成果。一張張地，我把皺巴巴的小紙頭扔進(jìn)了壁爐。

1月1日：下定決心的日子。

我的決心沒有付水東流，而是付之一炬。它們被焚毀了，永遠(yuǎn)消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但是它們從來沒有從我的腦海中消失。

因?yàn)?，要知道的是，一切都寫在紙上，盡管零散地混在其他人的字跡中間。我很誠實(shí)地把我的決心寫了出來--事實(shí)上，我下的唯一的決心。是的，一切都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只要看我寫的所有第七行的字。一切都被高聲讀出來，但順序被打亂了，在所難免。我們曾經(jīng)笑著讀到：“在黑色的滑雪道上”?；颉盀榱隋X”?；颉氨枴薄；颉鞍Ⅺ惸取保ㄟ@個想給我得了絕癥的弟弟生一個繼承人的傻乎乎的弟媳婦）。還有：“明天”。和：“殺死”。所有這些詞語，所有這些句子的碎片，混在其他主語、動詞和賓語中間，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而把我寫的每張紙上第七行的字連起來讀，就可以聽到下面這個句子：“保爾（當(dāng)然就是我）為了錢將于明天在黑色的滑雪道上殺死阿麗娜?！?

這個計劃在第二天，1月2日，得到了執(zhí)行

借著霧氣，認(rèn)定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而且連尸體解剖也不會看出任何破綻，我成了南部山區(qū)的一個殺人犯。為了達(dá)到目的，我只要把這個可憐的阿麗娜推下懸崖，她和她那美妙的生命的許諾（那個未來的小侄子或小侄女想必是愚蠢而安然地睡在她的肚子里）。我那個倒霉的弟媳婦，在她令人眩暈的、太短暫的下墜過程中，是否有時間弄明白，其實(shí)通過某種游戲和公平的方式，我已經(jīng)在前一晚警告過她了？

不出所料，我弟弟很快就去世了--疾病、憂傷--，讓我成了他唯一的、心靈永無寧日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