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拋棄

十歲那年，我也如此被最親的人徹底拋棄過。

那天下午，上自習課，我正在埋頭做作業(yè)，老師突然對我說：“初六，出來一下，你媽媽找你?！蔽矣X得很奇怪，我母親從來不會來學校找我。我母親偶爾會來學校接我妹妹放學，她穿時髦的衣裳，身上灑了香水，是魅惑的氣味。她牽著妹妹的手，她臉上堆著濃濃的笑，妹妹穿白襪子粉紅裙子像個天使，她們母女總能引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當她看到我時，她臉上的笑便凍結(jié)在嘴唇上，離去的腳步也加快了，好像我是骯臟的蟑螂，唯恐避之不及。每當這個時候，我會在心里惡毒地咒罵她，罵著罵著，眼淚就滾了下來，是冰涼的，直涼進心窩里去。

我向窗外看去，我的母親果然站在外面，她穿白色褲子，紅色蝙蝠衫，拎一個金色的皮包。她是一個舉止迷人的貴婦。我看她一眼后，埋頭繼續(xù)做作業(yè)，我是故意的，我想給她難堪。老師以為我沒聽到，大聲說：“初六，你媽媽找你?！蔽业卣f道：“她不是我媽媽?！崩蠋熎婀值乜纯次夷赣H，又看看我。母親一臉的窘態(tài)。我以為她會轉(zhuǎn)身離開，沒想到她繼續(xù)靜靜地站在教室外面等著，下午炙熱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她滿頭大汗，臉頰曬得通紅。

我覺得把她玩弄夠了，才走出教室，走到她面前，淡淡地說道：“有什么事？”

如果不是每月要向她索要生活費，我真希望一輩子也不要跟她說話。

“初六……”她的聲音是那么的溫柔溫暖，我第一次聽到她用這樣的聲音跟我說話。我聽著她的聲音無不感慨地想，這就是我的親生母親？這就是一生下我就拋棄我的母親？這就是賦予我生命的人？我的血管里流著跟她相同的血液。

哦！我的母親！

我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柔情和一種親近感。但是想到她這些年對我的不管不顧，那些柔情和親近感立刻又消失了。

“有什么事？”我冷漠地問道。

“初六，你……”她欲言又止。

“到底有什么事？”我冷冷地問道。

她沉默了一下，突然說道：“我們?nèi)ゲ宛^吃燉羊肉，好嗎？”

真是奇怪，平時我去要一點生活費都那么難，她今天竟然要請我吃燉羊肉，真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還沒到放學時間。”我說。

“哦，我可以向老師請假，跟媽媽一起去吃燉羊肉，好嗎？”她說。

我從她固執(zhí)的、堅決的、苦心孤詣的雙眼里看出，她幻想著能感動我，能彌補些什么。

“不，不行?！蔽覕蒯斀罔F地說。

她不再說什么，一滴又一滴晶瑩剔透的大淚珠從她雙眼里滾落下來，她的雙眼里盛滿了深不見底的哀傷。

她的嘴唇蠕動了好幾下，終于艱難地說道：“初六，我真的很愛你，把你送給別人養(yǎng)，我是萬不得已?！?/p>

我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輕笑：“什么萬不得已，你有腳有手，連一個小孩都養(yǎng)不大嗎？如果你早知養(yǎng)不大，就別生啊。”

“初六?！彼粗?，并微微地展開雙臂。

我以為她會抱我，她卻嘆了口氣，說：“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p>

她走了，她的背影像一團虛無飄渺的云團。其實我真的很想去吃燉羊肉，我還很想很想讓她抱抱我。我感覺自己像是剛剛降生，渾身還濕乎乎的，小小的臍帶連在我的身上，我是多么地渴望來自媽媽的擁抱啊。不過，我的內(nèi)心是喜悅的，我的母親終于像一個母親那樣溫和地跟我說話了，她還愿意帶我去吃燉羊肉。她一定愛我。也許過不了多久，她會把我接回家。整個下午，我都沉浸在快樂中。

放學后，我向父母家走去，我決定主動向媽媽道歉，不該跟老師說她不是我媽媽，不該那么冷漠地跟她說話。母親肯定會因此而感動，從此化解我們之間的仇恨，從此我們像別的母女那樣和睦相處。我的腳步是輕快的，我感到幸福像塊越來越低的七色云彩，馬上就可以觸碰到我的眉角。到了父母家，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著，怎么敲也敲不開，鄰居告訴我，我的父母搬走了，搬去省城長沙，以后不會回小縣城了。

我的父母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被他們徹底地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