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亨利·朗格盧瓦過去這樣生活…

眼之愉悅 作者:(法)弗朗索瓦·特呂弗


亨利·朗格盧瓦過去這樣生活

如果仿照大仲馬獻給偉大的英國演員金恩的戲劇名,理查德·魯?shù)碌倪@本書可以取名為《亨利·朗格盧瓦,混亂與天才》。

這位法國電影資料館創(chuàng)始人去世后幾個月,一位舊金山影迷對我說:“法國人確實沒有寫作傳記的天分;如果亨利·朗格盧瓦是美國人,那么書店里早已擺出三本有關(guān)他的書了?!?

這句評語適用于電影,同樣適用于文學。如果我們想了解馬塞爾·普魯斯特的生活,就必須去看英國人喬治D·佩因特為他寫的傳記;如果我們想知道誰是柯克托,就必須參考美國人弗朗西斯·斯蒂格馬勒的著作。

大多數(shù)法國作家是教師出身,很少是新聞記者出身,相比起只說事實,不加評論的傳記寫作,他們更喜歡發(fā)表論文,因為這樣可以為他們的職稱晉升增加砝碼。然而,沒有什么比藝術(shù)理論著作衰老得更快了,大概因為這些著作都以某些思想為依據(jù),而這些思想相互繼承,相互矛盾甚至相互排斥--就像一個釘子把另一個釘子擠掉一樣。因此,人們對這些著作的興趣轉(zhuǎn)瞬即逝,就像長裙短裙交替頻繁的時裝潮流那樣是季節(jié)性的。

因此,所有走近過,喜愛過,質(zhì)疑過亨利·朗格盧瓦的人都會感激理查德·魯?shù)?,因為他扮演了調(diào)查員而不是教師的角色,他穿上了山姆·史佩德或菲利普·馬羅的腳鐐,而不是阿貝爾·蒂博代的軍靴,他讓一個性格像狄更斯筆下的人物那么矛盾而鮮明的人物復活了,這是一個吝于付出友情的人,一個會因為任性、懷疑或“直覺”而收回友情的人。

在影片《阿卡丁先生》(ConfidentialReport)中,奧遜·威爾斯扮演的格里高利·阿卡丁描述了他的一個夢:當他漫步墓園時,他發(fā)現(xiàn)有些墓碑上顯示的兩個年份非常接近:1919-1925或1907-1913。他就問守陵人:“這里的人年紀這么小就夭折了?”“不”,守陵人回答說,“墓碑上刻的是一段友誼持續(xù)的時間?!?

的確,即便一段友誼維持了很長時間,而且沒有被背叛,我們也只能陪伴所愛的人度過他生命中的某段歲月,只能陪伴他走過人生的某段旅程。人物傳記有時不僅讓我們更了解傳記主人公,也讓我們更了解自己。因此,隨著年紀的增長,閱讀傳記會帶給我們越來越多的感動。安德烈·巴贊在不惑之年離開了我們,雖然我在他身邊生活了--或者說我陪伴他走過了--十年,但直到達德利·安德魯為他而寫的傳記問世,我才知道巴贊生命的前三十年是怎樣度過的。

因為理查德·魯?shù)?-雖然他的朋友朗格盧瓦堅持認為他是英國人,我和很多歐洲導演還是把他看作我們的美國朋友--的這本傳記,一層面紗,怎么能說是面紗呢,一席保存完好的厚厚的神秘幕布升起了,法國電影資料館創(chuàng)始人走了出來,他是一個自然而又古怪的人,一個神奇的人,一個著迷的人,一個固執(zhí)的人,一個“強迫癥患者”。

和所有“強迫癥患者”一樣,亨利·朗格盧瓦把世界、人和事一分為二:一類是對電影資料館有利的,一類是對電影資料館不利的。即使你和他已有十年交情,他也不會浪費時間詢問你和你家人的健康狀況,因為他對“健康”和“家庭”這兩個概念的理解就是,健康就是電影資料館的健康,家庭就是電影資料館這個家庭。但他也有對人熱情的時候,只要我們愿意搭上他那趟正在行駛的交談的列車,更確切地說,這不是交談,而是與某個陰謀有關(guān)的自言自語,而他也不在乎對方是否明白他所說的那個陰謀。舉個例子:“你好,亨利,一切都好吧?”“很不好。因為委托書的事,瓦盧瓦街想取消3月17日的集會。但我已經(jīng)回復監(jiān)督員帕凱了:如果部長不重視7月23日的決定,我就封鎖古塞爾街,召集分委會成員,給他們宣讀國際電影資料館聯(lián)盟針對洛迦諾宣言第35乙條決議起草的諾瓦克報告,我還要讓維克多告訴Bascafe3月11號我們不會采取4·29行動。”

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不知所云,習慣了不去提問,就像一個不懂視唱練習曲的人茫然地看著樂譜,我們已經(jīng)能理解這種偏執(zhí)狂似的滔滔不絕,這些神秘莫測的表情,我們因此而打趣他,直到1968年2月。

1968年。十年來,法國一直被一個專斷而保守的老頭統(tǒng)治著。已經(jīng)接受或忍受了貝當元帥統(tǒng)治的人對此似乎司空見慣,但戰(zhàn)后出生的法國年輕人卻無法忍受這一切。在戴高樂將軍統(tǒng)治的法國,公民年滿二十一周歲才有選舉權(quán),然而法國正一步步地被美國化,強尼·哈里代這位年僅十九歲的歌手還未服兵役就已經(jīng)是國家的榮耀了。

當戴高樂政府指責亨利·朗格盧瓦,企圖把他從他親手創(chuàng)辦的電影資料館開除出去時,巴黎的大街小巷擠滿了憤懣的群眾,全城刮起了一股抗議浪潮。若干年后,我們再回首時,會發(fā)現(xiàn)支持朗格盧瓦的游行示威預示了68年的“五月風暴”,就像電影預告片介紹即將上映的大片一樣。

的確,在1968年2月15日“電影資料館的孩子們”舉行的首次游行之后,我們看到,在接下來的示威行動中,不滿的人群中不斷增加新面孔,他們是信奉毛澤東主義或無政府主義的大學生,其中一部分人日后都成了名人。他們的領(lǐng)頭人物加入了我們的隊伍,他們在觀察,很可能在批評我們面對政治的不嚴肅態(tài)度。我再一次看到達尼埃爾·科恩-邦迪蹲在古塞爾街的路燈上,指責我們過早地驅(qū)散示威人群,而我們的一名“同志”因為向一位共和國保安隊隊員的臉上吐口水而被警車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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