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新生入學(xué)考試,國文卷由傅斯年親自命題,其最重要的一題摘自《孟子·滕文公下》中一段: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此題可視作傅斯年赴臺后“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志獨白,也是對臺大學(xué)生精神層面上的心靈寄托。
這年1月,風浪再起,校外校內(nèi)傳言傅斯年“將去國,將辭職”。針對傳言,傅氏在23日的校刊上發(fā)表了《致臺大同事同學(xué)》公開信,信中說:“半年多來,校外攻擊斯年者,實不無人,彼等深以不能以臺大為殖民地為憾。然彼等原不知大學(xué)為何物,故如遂其志,實陷本校于崩潰。鑒于一年來同事同學(xué)對斯年之好意,值此困難之時,決不辭職,決不遷就,決倍加努力,為學(xué)校之進步而奮斗!”[10]
正是這種內(nèi)外交困局面與本人剛烈不屈的性格,導(dǎo)致傅斯年血壓驟然增高,身體很快垮了下來。1950年夏天,傅身患膽結(jié)石,不得不到醫(yī)院做手術(shù)。出院時醫(yī)生勸他至少要在家中休養(yǎng)一周,但臺大的事務(wù)紛亂如麻,根本無法辦到。對此,隨國民黨赴臺的朱家驊曾以十分傷感的心情回憶道:“在他(傅斯年)去世的前幾天,閑談之中,他忽然對我說:‘你把我害苦了,臺大的事真是多,我吃不消,恐怕我的命欲斷送在臺大了?!敃r我只以為他因感覺辦事的辛苦,而出此苦語。不意數(shù)日之后,便成讖言。”[11]
像冥冥中有一種淵藪,傅斯年于心力交瘁中,生命的步伐戛然而止,一頭扎進了煙雨迷蒙的黃泉古道。其情其景,俞大綵有一段深情的回憶:“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去世的前夕,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我為他在小書室中升炭盆取暖。他穿著一件厚棉袍伏案寫作。我坐在對面,縫補他的衣襪。因為他次日要參加兩個會議,我催他早些休息,他擱下筆抬頭對我說,他正在為董作賓先生刊行的《大陸雜志》趕寫文章,想急于拿到稿費,做一條棉褲。他又說,你不對我哭窮,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費到手后,你快去買幾尺粗布,一捆棉花,為我縫一條棉褲,我的腿怕冷,西裝褲太薄,不足以御寒。”[12]
傅氏說到這里,俞大綵一陣心碎,欲哭無淚。盡管當時臺灣的經(jīng)濟狀況極度混亂糟糕,但比抗戰(zhàn)時期在昆明和李莊總要好一些,傅斯年作為當時臺灣島內(nèi)唯一一所大學(xué)校長兼“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一般人也許覺得他不該再像李莊時代那樣鬧窮了,殊不知當時傅領(lǐng)的只是臺大的一份薪水,時兒子傅仁軌仍在美國讀書,他和時任臺大英語系副教授的夫人俞大綵兩個人的收入,僅能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此前傅斯年拿到一筆報刊文章的稿費,想托衛(wèi)生署的官員劉瑞恒出差到香港時買一套現(xiàn)成的西服,但把稿費和家里的存款加起來一算,只能買一件上衣。傅斯年只好說:“幸虧我還有沒破的褲子,那就只買件上衣吧。”[13]
在這個暗伏不祥之兆的冬夜,正當俞大綵為家中的窮苦生活黯然神傷時,傅斯年起身滿臉疲倦地打了個哈欠,突然指著壁上的書架說:“這些書,還有存于史語所一房間的書,我死后留給兒子。我要請董作賓先生制一顆圖章,上刻孟真遺子之書幾個字?!毖援?,長嘆一聲,一反常態(tài)地對俞大綵說道:“你嫁給我這個窮書生,十余年來,沒有過幾天舒服的日子,而我死后,竟無半文錢留給你們母子,我對不起你們?!盵14]俞大綵聽到這里,大為驚駭,急忙起身捂住了傅期年的嘴巴,沒讓他繼續(xù)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