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齊拉過身后一個身著淺絳色麻衣的獄吏,道:“快向令史君稟告具體情況,這件事很緊要,衛(wèi)府剽劫案的破獲和這密切相關(guān)呢?!?
那個獄吏胳膊上纏著麻布,浸潤出淡淡的血痕,臉上污穢不堪,似乎本來沾有泥土,又被汗液浸透了,而隨手抹出來的樣子。他微微欠了欠身,開始了講述:
“回大人,今晨微明的時候,縣廷桓表前發(fā)生毆斗。一個二十多歲的大男子持刀追逐一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圍著桓表狂奔,大呼救命。正巧這時我等兩個巡夜的逐賊吏回縣廷交接班,看見這情況,即持劍相救,并欲擊捕那個大男子。那個大男子黑布蒙面,身高七尺上下,見我們向他逼去,非但不逃跑,而且持刀拒捕。他刀法嫻熟,每一擊都異常沉猛,我等巡行了大半晚上,十分勞累,體力不支,被其擊傷。幸好我們的打斗聲驚動了不遠(yuǎn)處的南浦亭亭長和求盜,二人即持劍過來相助,那大男子見又跑來兩個人,只好悻悻地逃跑了。據(jù)我們救下的這個中年男子招供,原來他一早來縣廷等候官吏坐曹上班。,準(zhǔn)備自首。因為昨天下午聽鄉(xiāng)正敦告,如果接受了韓孔的衣服、器具、錢財,一定要立即向縣吏自首所得狀,否則與賊同罪。他的確接受了韓孔的饋贈,想了一晚上,非常恐懼,決定一早跑來自首,不過他也不明白為什么突然有個男子跑來持刀威嚇,想將他劫持。他奔跑呼救反抗,那男子即欲將他殺死。幸好我們及時趕到,不然他一定會陳尸縣廷門前。前此衛(wèi)府剽劫案也發(fā)生在縣廷附近,很丟官府的面子,如果這次再發(fā)生血案,可就麻煩了。嘖嘖。”
這個獄吏邊說邊晃動他那只帶傷的手臂,拘謹(jǐn)之中又顯示出自豪而驕傲的神情。特別是他陳述到最后幾句,好像自我伐耀為縣廷立了大功,揚(yáng)揚(yáng)的喜色油然從臉皮里浮了出來。
小武微笑著,他想拍拍他的肩膀,向他表示祝賀。但是忽然想起自己在這個縣廷可說是毫無地位,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借調(diào)而非正式官吏,干不了幾天就得拍拍屁股滾蛋的那種,自卑又從心底升了出來。他縮回了手臂,客氣地對獄吏說:“謝謝,君為縣廷立了大功,一定會有封賞的。”他轉(zhuǎn)向嬰齊,說:“我們立即訊問那個自首的男子?!?
很快,一個中年男子被帶上堂來。
小武說:“自述姓名、爵位、居處、年齡以及過去的重要經(jīng)歷。”
那人道:“小人姓韓名仆,今年四十三歲,爵位為第二等上造。家住南昌縣洪崖里,與韓孔為鄰,從輩分上講,算是他的族叔。一向為良民,更役、徭役從來沒有逃避過,元朔三年,曾在隴西郡服役一年,元朔四年,曾服役未央宮,為金馬門衛(wèi)卒,第二年回鄉(xiāng)。從無作奸犯科的經(jīng)歷。”
“哦,”小武皺皺眉頭,“你的經(jīng)歷的確很豐富,但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來,你一直是這么低的爵位呢?皇帝陛下歷年大赦,皆賜百姓爵級,你難道都沒趕上?還是有別的隱情?”
“回令史君,”韓仆道,“令史君的確英明,小人原本爵位不低,本來應(yīng)該是第七級公大夫了,前兩年收成不好,家中父母又雙亡,辦理喪葬事宜花費(fèi)不少,共欠公家、私人錢一萬二,就賣給城中富戶大族衛(wèi)氏五級爵位,共得錢一萬五千??恐鞘O碌娜уX,才茍延活到了今天?!?
又是衛(wèi)府,小武的心簡直要怦怦而跳了。他吸了口氣,假裝笑道:“這就是了。如果你不賣掉爵級,我今天恐怕要向你行禮了。我雖然在縣廷任職,可是爵位卻還不如你……據(jù)說,韓孔送了你一匹絹和一個革質(zhì)刀鞘?快快呈上來,同時把具體情況述說一遍?!?
韓仆道:“的確是的,證物已經(jīng)交給縣吏了?!?
嬰齊吩咐道:“把韓仆帶來的刀鞘和那匹絹交呈上來?!?
一個獄吏雙手托著一個木質(zhì)的漆盤,放在小武面前的案上。那是一匹白絹的細(xì)絹,色澤暗淡,纏裹著一個黑色的牛皮刀鞘。小武拿起那刀鞘,仔細(xì)琢磨,良久才放下。他清了清嗓子,提問道:“韓仆,你的侄子韓孔為什么給你這些物品,他是不是經(jīng)常給你送些東西?”
“回令史君,小人這個侄子不務(wù)正業(yè),天天聚賭。他父母留下的家產(chǎn)被他敗掉不少,他大兄倒是個本分人,前兩年在鄉(xiāng)里長老的干涉下,干脆兄弟兩個分了家??墒遣坏揭荒?,他就把自己的分內(nèi)所得賭光了。只好去給人做雇工,不過他生性懶惰,做了沒幾天和主人吵了起來。主人家申徒氏是個大族,哪會容忍他,立即就叫家奴將他捆綁,傳話給鄉(xiāng)正,說要斬下他一條腿。幸得小人和幾個族中長老去為他求情,并告訴他們漢家法律嚴(yán)禁私刑,人家才放過他。后來他就失蹤了好一陣,上個月才回來,給了小人這個刀鞘和那束絹。其實小人要這個也沒什么用,不過他以前幾乎從不理會小人這個族叔,這次小人覺得很意外,怕拒絕了他,他會不高興,就收下了。后來小人也差不多忘了這事。昨天聽到鄉(xiāng)正挨家挨戶宣告,說如果得了韓孔的饋贈,一定要趕快報官坦白,才知道情況不妙。雖然這個也不值幾文錢,但官府既然這樣鄭重其事,小人怎敢藏匿?而且小人不知道韓孔到底犯了什么大罪,昨天跟老婆一商量,她嚇得舊病都犯了,哼哼了半晚,要小人趕快一早來自首。小人年輕時衛(wèi)戍過長安,在軍中也習(xí)得不少法律條文,如果韓孔犯了死罪,小人不是稀里糊涂地要為他陪葬嗎?小人昨晚也一夜沒睡,就是被這個嚇的。”
小武暗想,這倒是個老實人。他點了點頭,對嬰齊說:“把韓孔押上來和他叔叔對質(zhì),并把剽劫案的兇刀、案卷一并拿來。”
韓孔上來看見他叔叔,臉色變了一下,馬上又恢復(fù)了滿不在乎的神情。小武冷冷地瞧著這個身坯粗蠻的大漢被獄吏們按倒,跪在自己面前,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滿足。他自小就不喜歡這種粗鄙目不識丁的無賴少年,偏生當(dāng)亭長那么多年,一直要跟這幫人打交道。雖然自己看不慣,卻又不能不忍氣吞聲。一則沒有親眼看到他們犯法,不能隨意逮捕;二則這幫游俠無賴大都身體壯大,而且佩帶武器,不到萬不得已,自己也不敢去逐捕。他當(dāng)亭長幾年來,似乎除了辦過幾個蟊賊,對這些粗壯的家伙還真的只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三年考核,只落得個“畏懦不力”的評語。倘若自己不管抓人,只管拷掠,那該有多么愜意!唉!人各有能有不能,自己的長處在于廉察拷掠,到底哪個明府會賞識提拔自己呢?
他腦子里這樣浮想聯(lián)翩,忽聽得韓孔一聲大叫:“叔叔你怎么能這樣冤枉侄兒?雖然我一向?qū)δ憷涞?,但畢竟你也不是我親生父母,我不算是犯了‘不孝’的大罪吧?我什么時候給過你刀鞘了?這種事怎么能亂編?人命關(guān)天,你可不能公報私仇啊。”
小武大怒,把刀鞘往案上一拍:“在縣廷喧嘩,你知道要受什么懲罰嗎?還敢狡辯?這刀鞘的鼻紐掛鉤和你衣帶的銅扣十分吻合。當(dāng)然,你還可以說這個在街市上都是成套出售的,可是我審視鼻紐,上面的磨損部位和你銅扣的磨損部位也相當(dāng)一致,這又怎么解釋?除此之外,你似乎還可以狡辯這刀鞘和衛(wèi)府剽劫案無關(guān)。但是我剛才也查過了那柄兇刀,你這刀鞘不是那種只包裹刃部的鞘,而是連刀柄全部裹住的那種類型。哼,真是蒼天有眼,那兇刀的刀環(huán)有不規(guī)則的缺口裂紋,致使刀環(huán)下端有類似澆注鐵范時突出的贅瘤,而與這突起的贅瘤相應(yīng)的刀鞘部位皮革,正好也有青白色的磨損。如果不是正好相配的刀鞘,怎么會這樣?現(xiàn)今證據(jù)確鑿,你再不招認(rèn),依律令可以適當(dāng)用刑了,來人,給這賊刑徒夾棍侍候?!?
兩個獄吏走過來,把韓孔按倒在地,等待小武的命令。小武咳嗽了一聲,道:“韓孔,刑罰嚴(yán)酷,你別指望自己能夠挺住不招,以便逃脫罪責(zé)。漢家的法律是寧可抓錯,不可放過。今天你受了刑,就不可能手腳利索著出去。告訴你吧,就算那些的確有冤的百姓,一旦受刑,肢體虧損,就不可能再和正常人一樣生活。將來有幸平反昭雪,也只能輸送到隱官秦漢時代,受刑后肢體虧損的人,不方便再拋頭露面,刑滿釋放后只能輸送到特定的隱藏場所工作,這種人和工作場所都稱之為隱官。,一輩子不見天日。何況你現(xiàn)在人贓俱獲,早點招供比受刑爽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