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在她身邊的人都不知所措,這時她開口了,聲音極其嬌嫩,像未成年的孩子,又像清瑟撥出的樂曲。她冷笑著說:‘沒想到竟然有人在這偷聽我們的談話?!磉叺哪凶恿⒖腆@慌起來:‘在哪里?這事被人傳出去會滅族的。’他身邊的兩個隨從也馬上拔出長劍,朝我隱藏的方向撲來。
“我馬上跳起,撒腿就往外跑。那兩個人差不多已趕到了我身后,其中一個揚劍就劈,我聽得腦后風聲,趕忙向前一撲,他的劍尖劈中了我的腳踵。我心里也怒了,知道這次不管怎樣也逃不出去,干脆拼個魚死網破。于是我拔出腰間短刀,回身便刺。那兩個人的劍術說不上太好,甚至有點畏懦,讓我有機會靠近他們,這使他們的長劍威力大打折扣。不一會兒,其中一個被我刺中了小腹,另外一個發(fā)出驚恐的低呼,退后了好幾步。我也不想跟他糾纏。只想著逃跑。因為那時候我心里也驚恐極了,天漢元年,我曾按照律令服過兵役,在長安駐守過,有兩年一直當建章宮衛(wèi)卒,曾親眼見過謀反案治罪的殘酷,那次是濟南太守王卿和邳離侯路博得的兒子勾結,販賣關中鐵具出關,想牟取暴利。事情發(fā)覺,被定為謀發(fā)大逆不道,當時牽連而死的有兩千多人,都在渭水的岸邊處決。行刑那天,我執(zhí)戟站在建章宮的神明臺上值班。那臺子很高,可以俯視渭水的河岸,我親眼看見一個個的人頭落地,五個劊子手一起行刑,從日西中時一直砍到夜昏時才結束,我親眼看見渭河的水的確都被染成了紅色,那是我此生最驚恐的記憶了。我知道這女子的謀反陰謀被我聽到,是絕對不會放過我的。果不其然,因為我腳踵受傷,還沒出門,只聽得后面嗖嗖聲,我的小腿和肩胛骨一疼,各被釘上了一支短箭。我撲倒在地,那翁主走到我面前,裙裾在我面前飄蕩,我順著裙裾往上看去,她的身材修長,腰上系著紺色的帶子,飄飄似仙,臉龐更是像梨花一樣雪亮,手上卻端著一張色澤黯淡的小弓,弓背上畫著菱形的花紋。她身邊的那個男子,罩衣后面露出一角皮甲,滿臉的慌張,他手里握著一柄暗綠花紋的長劍。呃,令史君,能再給小人一碗水喝嗎?”
小武笑道:“嗯,你的形容詞不少,看來沒有白在長安當兩年的衛(wèi)卒。嬰齊君,給他一杯水喝?!?
韓孔咕嘟咕嘟喝水,小武看著他,心中喜悅,暗暗思忖,他們一定想拉韓孔入伙。剛才我一直納悶,像他這個椎魯的文盲,怎么會口才如此便給,原來戍衛(wèi)過建章宮。看來長安真是龍騰虎躍之地啊,住過幾年,便能這么大開眼界。這樣想著,心下不由得好生向往。
韓孔又用衣袖擦了擦嘴,道:“那男子提劍就想向我刺來。黃衫女子阻止他:‘且慢。這人我認識,好像和縣廷沒有關系?!涯抗鈱χ?,問道:‘你的名字是叫韓孔吧?我在衛(wèi)府見過你。你不是經常來衛(wèi)府賭博的嗎?’
“我這時心里好生歡喜,令史君,那女子眉目生得非常漂亮,我那時想,即便是她動手殺了我,我都不覺得冤枉--只要是她親自動的手。我那時都忘了回答她的問話,只顧低頭看那插在我肩頭的羽箭,那羽箭的箭桿削治得很好,我當建章宮衛(wèi)卒的時候,經常隨宮廄尹搬運武庫的兵器出來晾曬。知道什么樣的箭桿是制造得最好的??墒俏乙娏四敲炊嗟募?,卻沒有一支做得這樣精巧,十支箭里有一支削治得特別完美就不容易了。這箭桿可能是用我們豫章的瑯玕竹削治的。后來我才知道,非但那箭桿精致,那箭頭也是用赤銅鑄成的,看上去金光閃閃,沒有一絲鑄造不勻的瑕疵裂痕,看來還經過精心磨制……哦,我是扯得太遠了。對,我根本沒有見過那女子,不知道她為什么知道小人,還認出小人的身份來了。
“她再次問了一遍,小人才回過神來,小人當時說:‘我沒見過你這樣美貌的女子。我的確經常去衛(wèi)府賭博,因為衛(wèi)府的俠客去疢是我的結拜兄弟,他在衛(wèi)府可是受到很好招待的。他經常勸我一心一意來衛(wèi)府效力,可是我生性散漫,不愿意干這種為人奴仆的事。況且衛(wèi)府是戴罪歸國的,我知道這樣的家族很復雜,最好別卷進去,當初在長安時,我聽說這類罪臣很多最后被族誅,我可還想保條命呢……你,你怎么會這么美,神仙也沒你這么漂亮!’
“那女子哼了一聲,笑道:‘少胡說八道--現今可不同往日。本翁主看你在技擊方面是把好手,而且能選進建章宮做衛(wèi)卒,武藝自然不會差。剛才你刺傷我一個屬下,我都不怪你,并且決定留用你。你現在面前有兩條路好走,一就是我給你喉管上再釘上一箭?!位问种心菑埦碌男」?,‘我還有淬毒的箭頭,射入身體不是馬上死掉,你可以慢慢享用;第二,就是你跟我們一起干。你在建章宮中做過衛(wèi)卒,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應該會知道好壞。長安很美吧!倘若他日我們大王當上皇帝,你就可以重游建章宮啊,甚至拜你為建章衛(wèi)尉,你也可以常在奇華殿享受皇家的美食了。建章衛(wèi)尉,那可是中二千石的大官,可不比你天天賭博剽劫過日子要強得多嗎?你稍微考慮一下,我們還有事情要辦,要不只有把你的尸體留在這里了?!?
“我那時完全沒有感到身上的創(chuàng)痛,只是直直地盯著那個女子嬌美的容顏,完全神不守舍。好好,我不說這些,令史君不要怪小人胡言亂語,只要令史君見過那女子,也會被她迷住的。我那時嘴里只是不假思索地蹦出幾個字:‘好的,我愿意做你的奴仆?!桥?,不,那個廣陵王國的翁主笑了,她轉首對那男子道:‘現在我們急需韓孔這樣的游俠為助,多多益善。大王遲遲不肯起兵,就是憂慮廣陵王國疆域太小,總共才五個縣,人口還不到二十萬。雖然近年來我們大王禮賢下士,招募到了不少外郡國的亡命之徒和俠客義士,但還遠遠不夠用。所以我們才要就近爭取豫章的發(fā)弩都尉支持。整個東南區(qū)域,朝廷只在豫章設置了發(fā)弩官,掌管著近四十萬張弩,其中六石以上的大黃三連射弩就有兩萬多張,陷堅羊頭銅箭有上千萬支,全部藏在本縣青云里的沖靈庫。而且發(fā)弩都尉高辟兵這人一向糊涂,并非干吏。朝廷派他來掌管這威震東南的巨大武庫,簡直是天助我大王成功。如果奪得這個武庫,再控制整個豫章郡的三十多萬人口,北擊南郡、穎川郡、南陽郡,離天下之糧倉敖倉簡直近在咫尺了。如果占領敖倉,西叩函谷關,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還怕天下不震動嗎?’”
“哦,青云里竟然有個這么大的武庫?”小武很驚奇地插嘴道,“我當了幾年的亭長,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都尉的府邸在南浦里啊?!?
“小人也不知虛實,這件事只不過發(fā)生在幾十天前。小人也只聽那廣陵王國的翁主說過一次,以后小人在衛(wèi)府,只是天天練習擊劍。衛(wèi)府和廣陵王國的確經常有秘密郵傳往來,小人稍微有點覺察?!?
“嗯,”小武哼了一聲,“當年吳楚七國那么大的聲勢,淮南王國土也比廣陵大不少,都尚且沒有成功。光憑這小小的廣陵國,難道就能了?真是愚蠢。再說皇帝陛下的皇子中,即便是燕王、昌邑王,哪個又比廣陵國的聲勢小了?這幫反賊真是太不知算計。很好,韓孔,雖然你參與謀反,罪狀明白,但是能自首交代反狀,不但可以除罪,反而有大功呢。你繼續(xù)說下去,還有什么可以補充的沒有?”
“是的,令史君,”韓孔有些放松,“翁主說完那些話之后,突然招手叫她那個一直持傘的侍女。小人這時才徹底看清,那女子橢圓形的面龐,嘴角邊長著一個小小的黑痣,看清她的相貌,我才隱隱發(fā)覺好像在哪里見過,總之有些面熟。我還沒想出來,只聽得翁主對她笑道:‘麗戎,這次需要你使使苦肉計了?!莻€叫麗戎的女子皺皺眉頭:‘翁主放心,婢子一定不辜負翁主的期望?!?
“哦,我明白了?!毙∥浣械?,“那個女子是不是喜歡皺眉頭的。她就是衛(wèi)綴。怎么叫麗戎了?”
“令史君認識她?”韓孔奇怪地說,“小人也覺得面熟,就是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小人聽見翁主叫她麗戎,難道她另外的名字叫衛(wèi)綴?是了,可能小人以前在衛(wèi)府見過她。”
“嗯,你的確只能在衛(wèi)府見過她。繼續(xù)說下去?!毙∥溆弥割^敲了敲幾案。
“那翁主走到我跟前,俯下身來。她伸出兩根手指,捏住我短刀的刀刃,她的意思是要我放手。我又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美貌的臉蛋,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是的,令史君,小人又啰唆了。不過她真的很好看。只見她開口笑道:‘像你這樣的好漢,就用這樣破爛的刀,真是太委屈你了。這樣也好,我還真沒想到呢,衛(wèi)府的兵器都是質量精良的,碰上干吏,恐怕很容易會看出破綻。你這刀市面上到處都是,倒給了我一個提醒。’她轉過身,一甩手,那柄短刀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插在衛(wèi)綴的左肩上,七寸的刀身沒入了一半。那個叫麗戎的女子肩頭上流下一條細細的紅線,不過她只輕哼了一聲,苦笑道:‘翁主刀法精妙,再深得一尺,奴婢的苦肉計就扮不成了,只能魂歸泰山,在地下幫翁主造反了?!?
“翁主的臉色變了一下,又笑了笑,道:‘你錯了,我們哪里是造反?我們大王本來就是當今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血統(tǒng)純正,怎么叫造反呢?再說,如果我沒把握,哪敢在你身上奏刀。那時你弟弟該心疼死了。誰不知道他現在是我姑姑鄂邑蓋公主床上的紅人啊。我姑姑的性情我知道,丟了江山沒什么,但是沒有了你弟弟,她便活不下去。唉,要不是他,姑姑又怎肯幫我們大王這么賣力。畢竟,我們大王即便當了皇帝,她也不能分享多少?,F在的榮華富貴,她難道還嫌少了?!?
“翁主一邊說,一邊從身上掏出一個精巧的漆盒,打開,說:‘麗戎,這粒藥你到時再服下,很快可以止血。這是秦朝皇宮所藏的神藥,藥方已經失傳,高皇帝入關的時候,蕭相國只在少府的官邸找到了那么幾十盒,十分珍貴,除了皇族和一些有名的功臣,一般不輕易賜人的。當年吳楚之戰(zhàn),潁陰侯灌夫沖鋒陷陣,身上中有幾十處傷口,快要死了,景皇帝憐惜他的勇猛,才破例給了他一顆,你現在所受到的待遇不低吧?!?
“麗戎也笑道:‘跟著你這樣的主子,自然是萬死不辭的?!讨餍Φ溃骸夜霉脤硪欢〞纱嘧屇愕艿墚斔恼煞颍愕艿苌辛斯?,一定會封侯,除了原來的鄂邑之外,我會讓大王把肥成和梁父兩縣都封給你們。你們家族就不再是我廣陵王府的奴仆了,而是新皇帝的功臣。現在我們該走了。以下的事就看你的?!?
“哦,原來麗戎姓丁氏,衛(wèi)綴乃是她的化名?!毙∥溧卣f,“這事原來還牽連到了鄂邑蓋公主,真是越來越復雜了。”
“令史君怎么知道她姓?。俊表n孔驚奇道。
“這個你不用管了,你繼續(xù)講下去?!毙∥涞馈?
“接下去那翁主就說:‘出發(fā)?!∪司捅凰麄儙У搅诵l(wèi)府。麗戎留下來了,她接下來要干什么,小人不知道。其實另外有件事,小人不知道該不該跟令史君講,我想令史君會很意外的?!?
“當然應該講?!毙∥涞?。
韓孔斜了嬰齊一眼,道:“小人認識令史君的弟弟去疢,他不就在衛(wèi)府做門客嗎?并且很得衛(wèi)益壽的器重,他的武藝也很卓絕,是衛(wèi)益壽的貼身護衛(wèi)了,進出離不開他的。小人不知道令史君怎么處理這事。當時小人叔叔要去告狀自首,他事先探得消息,曾經去追殺,只是沒有成功。按照漢家的法律,恐怕令史君也會有麻煩的?!?
小武腦袋轟的一聲,身體搖了搖,險些要癱倒在席子上。果然如此,那當初在桓表前爭斗的大男子就是他了,他暗暗叫苦,一下子心亂如麻,仿佛看見自己整個家族已然綁在刑場上,等待人頭落地。不過他馬上堅毅了起來,他坐直了身軀,凝視著韓孔,威嚴地說:“如果實在如此,我也只好大義滅親了。這種時候,我還講究什么同產親情,那不是大逆不道嗎?作為皇帝陛下的官吏,我只知道私不越公。自己既然背棄親友出仕,為的就是奉公守職,甚至留名青史,哪里顧得了什么同產之情?嬰齊君,勞你先把他帶下去,下面我要好好想想,怎么將這伙反賊一網打盡。另外,剛才我們的審問暫且不要公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