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豈意丞相怒逃死正屏營(7)

亭長小武 作者:史杰鵬


劉麗都迅速裝好了三支新箭,面若冰霜,食指仍是鉤著那張小弩的懸刀,冷笑著對使者喝道:“別廢話,快滾,否則馬上給你也來一箭?!?

那使者面如死灰,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有點猶豫不決。他知道如果讓小武跑了,丞相一定不會放過他,但他也不是找不到借口。《捕律》規(guī)定:“盜賊以短兵殺傷逐捕吏,無以弓弩,而弗能捕得,逐捕吏皆戍邊二歲。”可見面對持有弓弩的賊盜拒捕,逐捕吏即使有所失職,也可以略微寬貸,畢竟弓弩的殺傷力太強。當(dāng)年楚平王派使者去抓伍子胥,伍子胥張弓貫矢,瞄準楚王使者,說,誰上就先射死誰。結(jié)果沒一個人敢上,最終讓伍子胥逃了?,F(xiàn)在就算放了小武,他也可以去騙公孫賀,說沒奈何碰到群盜,將他纂取營救走了。而且他也看出剛才在縣廷征召的獄吏都不愿真心幫他抓人,而身邊五個心腹倏忽間死了三個。他看了一眼那三具尸體,咬牙道:“哼,算你們厲害,就算跑得了這個里門,這一路上有多少鄉(xiāng)亭--我已經(jīng)下了命令,見到你們務(wù)必攔截。你們就等著吧?!彼α怂π渥樱溃骸斑€不把尸體抬走。”然后轉(zhuǎn)過身就要離開。

劉麗都笑道:“還算是識相的奴才?!彼D(zhuǎn)而擔(dān)心這使者出去后,馬上叫人在外面堵截,于是叫道:“站住,你先待在這里,叫你的人都不許動,等我們出去后,你再給我滾。沈君,你們快攀墻?!彼稚系腻蠹龑χ鞘拐叩那靶?,做出瞄準欲發(fā)的姿態(tài)。

那使者又怒又懼,但想到還是保命要緊,什么都顧不得了,遂僵立在那里,臉上肌肉不住地顫動,顯得心情復(fù)雜。

這時從墻那邊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武一陣緊張,那使者臉上則轉(zhuǎn)為欣喜,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面守護的救兵到了。很快,果然有幾個人從墻角后閃了出來,領(lǐng)頭的是個身穿粉青織錦的女子,額上滿是晶瑩的汗珠,看得出來是急匆匆趕來的,竟然是靳莫如。后面跟著的一個青年男子帶著幾個獄吏,卻是都尉府佐史公孫昌。他臉上滿是怒色,大概剛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內(nèi),但又阻止不了,所以心中很是不平。

小武心中一動。這時靳莫如開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剛到南昌縣,就大肆誅殺。未經(jīng)過任何覆鞫程序,就擅自斬下了朱安世的頭顱。你可知朱安世是皇帝陛下詔書名捕的,不押送到長安就任意處置,是不是膽子太大了。而且不分青紅皂白擅捕縣廷長吏,這也是違背律令的?!彼鲱^對小武說:“沈縣丞,何必逃亡,你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們的愿了。以后你有百張嘴又怎么說得清?勾結(jié)群盜,可是連赦令都不庇護的??!”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長安時就認識靳莫如,賠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辦事。公孫君侯怕路上有變,讓賊盜逃了,所以讓我持節(jié),就地將朱安世正法,函封了頭顱帶去長安。至于這個縣丞沈武,是因為矯詔和丟失二千石罪收捕罷了?!?

靳莫如粉面通紅,怒道:“什么收捕,那縣令王德的頭怎么也被你們斬下了?難道王德這樣的恭謹長吏,會拒捕嗎?分明是你們無法無天,擅自格殺長吏,踐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書信,皇帝陛下正準備制詔御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員雜治沈武矯詔之獄,從未讓丞相府擅自處理。矯詔雖然不法,但如果情況危急而又實在來不及請示,且又有益國家,從來都可以從輕發(fā)落的,縣廷長吏們都深知律令,怎么可能拒捕,豈非狂易不智?”

管材智訥訥地說:“下吏只知道執(zhí)行命令,別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帝陛下的意圖,怎么丞相會不知道呢?就算靳中丞時時在皇帝陛下跟前侍候,能微察圣意,但既然皇帝沒有專門下詔說如何處置,那似乎也不能說明什么?!?

靳莫如惱怒異常,這管材智當(dāng)真狡猾。剛才自己失言,把兄長給自己的書信內(nèi)容說了出來,這本來是不應(yīng)該的。因為皇帝和臣下閑談時表露的意圖,一般不喜歡臣下告訴外人的,即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別理由。天漢四年,今上下詔切責(zé)堵陽侯陳恢,陳恢惶恐服藥自殺。原因就是陳恢言語不謹,將皇帝和他的閑談之言到處宣揚,冀圖給別人一個自己很受皇帝寵幸的印象,這罪名叫“漏泄禁中語”。她有點自悔失言了,不過她對這使者來捕捉小武實在是太過擔(dān)心。家臣一早將消息告訴她,說丞相府使者今晨趕到縣廷,持節(jié)擊鼓征召縣吏,當(dāng)場奔赴監(jiān)獄斬殺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內(nèi)寢斬殺了王德。她大驚失色,知道小武也兇多吉少,趕忙帶人趕到青云里,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嬰齊和劉麗都等人,只怕小武的頭顱也已經(jīng)裝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及至看到小武還活著,她的心情陡然一松,但還是不露聲色,先行責(zé)備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縱然不服,也不敢對她怎么樣。當(dāng)然她也知道,管材智如果硬干,她也無力阻止。近一個多月來,她感覺自己已對這個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雖然漢家的風(fēng)俗,女子不必太忌諱主動對男子表達自己的愛慕,但像她這樣世家大族的女子,卻不能完全拋棄矜持心態(tài)。況且她本來就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女子,當(dāng)初聽了父兄的話,又懾于衛(wèi)太子的權(quán)勢,違心嫁給了高辟兵,可是連夫妻的歡愛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何況看見高辟兵肥碩的身軀,她心里就厭惡得要命。所以這三年也就這么平靜地過了,沒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遇到了小武,雖然在他人看來,小武是間接殺害她丈夫的兇手,而在她心里毋寧是恩人。她的確愛上他了。她想趁和他一起回長安之際,跟父親說,一定要嫁給小武。這本來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長安的貴家女子如果在偶然的聚眾燕飲時,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中意的貴族男子,都是這么跟自己的父親說的。開明的父親一般就會派人去試探,如果對方確實優(yōu)秀但不富裕,做父親的還會送錢財去資助,讓他當(dāng)成聘禮。她知道小武拒絕不了她,她頗有姿色,比小武也只大一歲,雖然嫁了人,卻還是個處女。再說漢家本也不講究女子的所謂貞操,有個女子一連嫁了五次,丈夫都夭折了,大家都不認為這女子有什么不對,只是覺得這女子是大富大貴之命,尋常的男子無福氣消受得了,最后嫁了一個諸侯王,卻富貴終老。她想,說不定自己也有旺夫的命相呢。但是這會兒她能怎么辦呢?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難道能對小武說,你留下來吧,不會有事的。不可能,看管材智這架勢,留下來肯定死路一條。現(xiàn)在她只企盼他能逃脫,在安全的地方躲避一些時日,回到長安后,她再讓父兄設(shè)法營救。她傷感地望著小武,哀聲道:“沈君,保重!我想皇帝陛下一定會下赦書給你,你暫且亡命去吧。”

小武點了點頭,也是感慨萬千,這個自己近來一直心慕,想娶來做老婆的女子,不知會鮮花落到誰家院庭了。他凄然道:“多謝邑君關(guān)心,下吏先走了?!彼v身攀上墻頭,劉麗都的兩個屬下?lián)纹鹚?,他敏捷地躍上墻頭,一沒不見。

其余的人也相繼攀上,劉麗都最后一個被拉上去,她站在墻頭,冷笑道:“管材智,這名字真難聽。你給我趴在地下,命令你的人全趴下,蒙著頭。等我走了再起來。不許偷看,否則我馬上將你射殺。”

管材智望著瞄準自己的毒箭,無可奈何地下令,都趴下,不要往上看。劉麗都一躍下墻,跳到墻外的小徑上。“快,往那邊跑?!彼檬忠恢浮_h處的湖邊是一片雪白的蘆花,在清晨的秋風(fēng)中瑟瑟作響。透過蘆花的間隙,隱隱可以看到江邊的幾間土房,那是贛江分岔處鯉魚亭的亭舍。亭舍邊停著兩輛駟馬的衣車,有著精巧的窗欞。兩個御者正焦急地朝青云里方向觀看,他們捏著鞭策,已經(jīng)做好了隨時沖上馳道,向廣陵方向狂奔的準備。小武心臟怦怦直跳,撒開大步,瘋狂地往那車跑去。

奔跑的過程中,小武時不時涌起一陣陣悲傷。他不知道前途該是怎么樣的,他在這個地方生長了近二十年,一草一木都很關(guān)情。這個名叫青云的閭里,閭里后面的山坡,以及和贛江相通的碧綠的湖,都是他童年時候的樂園。夏天,他曾在這湖里和弟弟以及一幫同齡的孩子一起嬉鬧,有兩次他差點淹死在這個池塘,一次是一個洗衣服的老媼救了他,在他滑下時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一次是他的幾個伙伴,一左一右,將他從深水拉到了淺水。誰說這不是命運?湖邊高岸上的蘆花和一簇簇的蒼耳子,對于他也有著特別的意義,只要人還活著,這種記憶將永不消亡,一直伴他終老。他曾歡快地奔跑在這高岸上,用蒼耳子和他的弟弟去疢互相拋擲,每當(dāng)他們擲中了一顆在對方頭上,那對雙方來說都是無法言喻的快樂。昔日的笑聲還回蕩在耳邊,而弟弟卻永遠夭亡了,到了另一世界,而且是間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下,這是不得已的事。想想,這世界該有何等的殘酷。他在奔跑中聽見大雁的鳴唳了,然而他再也沒有機會,像以前的時節(jié)一樣,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欣賞它們時時變幻的隊列了。粗重的呼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鯉魚亭看起來很近,跑起來卻很遠。他在秋天的湖邊奔跑,在蘆花叢中奔跑,秋天是位于江南的南昌縣最美的季節(jié),然而他要在這最美的季節(jié)逃亡,逃亡到一個從來不知道的地方。那個地方不知是兇是吉,他不知道是否還能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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