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夏秋征召的所謂10萬青年軍,同樣免不了這一悲慘的厄運。同濟出身的學生兵有一位名黃克魯者,在瀘州整訓期間,親眼目睹了通訊營營長貪污腐敗的行徑,大感不平,以傅斯年經常掛在嘴邊的名言“讀圣賢書,所學何事”,以及范仲淹老先生“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士大夫姿態(tài)出面制止,竟被對方當場扇了兩個耳光,然后命人一頓拳腳打翻在地,拖進一間黑屋子關了禁閉。另一位同濟出身的學生兵名藍文正,在集訓時不服從長官的口令,并以“位卑未敢忘憂國”之類的豪言壯語予以頂撞。長官怒不可遏,當場下令將其拉出訓練場,就地槍決了事。同濟醫(yī)學院出身的學生兵許耀祖,因受不了法西斯式的軍事專制和特務統(tǒng)治,幾次逃跑未果,在一次次響亮的耳光與槍托敲打的哀號聲中,最終導致精神失常,整日叫喊不止。有一天,許祖耀大腦突然清醒過來,回想往事使他備感苦痛,于是悄悄來到訓練場,撿起一支步槍,口含槍筒,手扣扳機,飲彈自盡。至于那位在征召運動中名噪一時的“海龜”楊寶琳,因有西洋博士與名校教授的雙簧重量級頭銜,被長官破例任命為青年軍 203 師工兵二連少校指導員。楊在軍中雖感大不適應,身心俱受折磨,但總算熬了下來,既未遭到被拖出操場就地正法的厄運,亦未導致精神失常的惡果。后來,楊寶琳隨軍渡海去了臺灣,任職于裝甲兵戰(zhàn)車工廠,在同是留德的學長蔣緯國將軍麾下效勞。未久,楊突然宣布自己看破紅塵,生死兩忘,遁跡空門, 自冠法號“釋自渡”,以他的專業(yè)強項——工程力學原理闡釋佛理法道。20世紀80年代,著名的釋自渡法師懷揣著當年壯志未酬的理想與抗日興國的陳年大夢,在一片“阿彌陀佛”梵語圣歌聲中于巴西圓寂。據說,原楊寶琳教授,后釋自渡法師歸天之時,沒有像他的前輩弘一法師李叔同那樣留下“一事無成身漸老,一錢不值何銷說”的詩名,或“悲欣交集”的四字真經,而是道出了一段對自己人生歷程經年思索的佛理:“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比之藍文正、許耀祖以及楊寶琳等同濟大學的學生與教授,吳金鼎可謂幸運至極。他從軍之后,憑著在倫敦大學苦心修煉的嫻熟英語和外人很難弄懂的“技正”的頭銜,很快被分配到四川新津盟軍設立的第二招待所,當了一名招待主任,專門負責為美國在華空軍提供翻譯、娛樂、導游、兌換外幣等吃喝拉撒事宜,有時還可免費陪著美國大兵吃幾塊無論是李莊的林徽因還是成都的陳寅恪之類病中學者,都難得一見的帶有香辣味的燒烤肉,喝幾杯泡沫四濺、酣水奔流的上等啤酒,日子看上去頗為瀟灑自在。只是吳金鼎總覺得心緒難平,且感到“手忙腳亂,體力日衰”,每當陪美國大兵喝得酒醉時,便搖晃著五短身材獨自回到宿舍,從枕頭下抽出那半部既未考證,也沒來得及配圖的《成都前蜀王建墓發(fā)掘報告》,抱在懷里,痛哭流涕,悲慟不已。
戰(zhàn)爭的腳步依然向前猛進,只是日本人越來越感覺舉步維艱,中華民族的地平線再度亮出了希望的曙光。誠如傅斯年預料的那樣,日軍為完成“一號作戰(zhàn)計劃”,在長達半年的連續(xù)作戰(zhàn)中損耗巨大,國際戰(zhàn)場形勢變化迅速,日軍在太平洋戰(zhàn)場連連失利,帝國海軍受到重創(chuàng)。護衛(wèi)日本本土的外圍島鏈基地,被美國譽為“漂浮的陸地”之航空母艦陸??樟α俊拔羼R分尸”,日本四島危機突顯,不得不倉皇調整戰(zhàn)略,把主要精力用于局勢更加緊迫的太平洋戰(zhàn)場,以對付美軍對本土要害的致命打擊。占領中國西南地區(qū)獨山的日軍,遂成為一支流浪于異域的孤軍,不得不放棄獨山,撤出黔東南,固守中國東南沿海和南洋,勉力支撐岌岌可危的海上戰(zhàn)局。正如日本戰(zhàn)史在總結“一號作戰(zhàn)計劃”最終失敗所發(fā)的慨嘆:“決心之下,雖移山填海之難,亦有成功之日。惜我軍已成強弩之末,終致功敗垂成?!盵43]
中國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信息接踵而至,號稱10萬之眾的青年軍在一片混亂和嘯叫聲中,以虎頭蛇尾的形態(tài)宣布解散,在抗日戰(zhàn)爭歷史上沒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戰(zhàn)績。而蔣經國卻借此機會一躍殺入國民黨軍隊的高級領導層,為日后榮登“大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