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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節(jié):勝利的前夜(7)

南渡北歸:北歸 作者:岳南


然而,傅斯年畢竟是傅斯年,盡管此時與他對坐者在政治氣勢上今非昔比,但他仍保持著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神態(tài)舉止不卑不亢又不失大體,只是說話的口氣較之當年識時務一點罷了。

因了北大的這段因緣,毛澤東單獨拿出一個晚上與傅斯年進行了交談,其中最著名的一個細節(jié)是,毛沒有忘記北大時代令他百感交集的屈辱情結和經歷的時代精神熏陶。當談到傅斯年曾在“五四”中大出風頭,為反封建與新文化運動作出過貢獻,以及當時在政學兩界流傳的傅氏本人“嘗自負為‘喑嗚叱咤,千人皆廢’之西楚霸王”[33]的典故時,傅斯年狡猾而又識趣地回應道:“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34]毛澤東聽罷傅氏如此得體又使雙方皆不失面子的話,心中大為舒暢。

與左舜生的糊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傅斯年沒有讓毛澤東放下武器接受國民黨的招安,更沒有像左氏那樣沒出息地一味惦記著藍蘋,而是以士大夫傳統(tǒng)、儒雅的交際方式,請毛澤東在空閑時為自己題字留念,對方慨然允之。有關這方面的資料,在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于1995年為紀念傅斯年百歲誕辰而出版的一部《傅斯年文物資料選輯》中有所收錄。這本書所收資料全部為影印,書中第 115 頁收錄了毛澤東給傅斯年的一封短箋和所寫條幅,另有給王世英的一個便條。便箋曰:

孟真先生:

遵囑寫了數(shù)字,不像樣子,聊作紀念。今日聞陳勝、吳廣之說 , 未免過謙 , 故述唐人詩以廣之。敬頌

旅安

毛澤東 七月五日

條幅寫道:

竹帛煙銷帝業(yè)虛 , 關河空鎖祖龍居??踊椅礌a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唐人詠史一首 書呈孟真先生

毛澤東

此詩為晚唐詩人章碣的《焚書坑》,詩中“劉項原來不讀書”一句,當是毛澤東自況,或含有自謙沒有傅斯年讀的書多,或者還有更深刻的內涵和用意,或者什么意思也沒有,外人只是自作多情地瞎猜妄想而已。但這短箋和條幅至少可以說明當時的具體情況,對外界盛傳的傅斯年與毛澤東所說“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之語,是一個佐證。毛的另外一張便箋,由延安交際處王世英轉交給傅斯年,上寫有“早上送交際處王世英同志交傅孟真先生 毛緘”字樣。傅、毛延安相會最精彩的故事,以這幅墨跡作了見證。

結束了與毛澤東的長談與直接交往,7月4日,傅斯年又在延安各機關所在地,尋找9個月前陳寅恪問詢的林伯渠與范文瀾,順便看望久別的弟子劉燿(尹達)。

此前的1944年9月,重慶國民政府參政會決議組織成立延安視察團,傅斯年作為五位成員之一欲赴延安中共大本營視察。在成都燕京大學任教的陳寅恪得此消息,專門致函傅斯年,囑其到延安后向林、范二人索取“新刊中國史數(shù)種”,同時具有預見性地告訴傅,“此行雖無陸賈之功,亦無酈生之能,可視為多九公、林之洋海外之游耳”。[35]

陳氏信中的陸賈,漢初楚人,從高祖劉邦定天下后,出使勸說割據(jù)嶺南的南越王趙佗,迫使趙佗稱臣,后以敘述秦漢所以興亡的《新語》十二篇為劉邦所重。酈生,即秦漢年間的儒生酈食其,司馬遷《史記》載,酈生初識劉邦,便請命游說陳留令,使劉邦輕而易舉地控制了號稱“天下之沖,四通五達之郊”的陳留。后又游說齊王田廣,計成,“伏軾下齊七十余城”。只是未等齊王獻城投降,劉邦手下大將韓信聽從幕僚之計,舉兵攻打齊國,齊王認為酈食其欺騙了自己,惱怒之下將其逮捕投入油鍋當做人肉麻花一烹了之。因陸賈與酈生皆劉邦時代有名的說客,司馬遷陸、酈并舉,作《酈生陸賈列傳》。陳寅恪信中的“陸賈之功”與“酈生之能”,喻古代朝廷使者勸說地方勢力歸附中央政府的功績和才能,而當時傅斯年等參政員的延安之行,就負有類似使命,只是不便公開言說罷了。在這樣一種背景下,陳寅恪憑借一個偉大歷史學家的洞察力和對時局的非凡卓見,加之與傅斯年的特殊關系,非??隙ǖ仡A言傅氏等一行,只能是既無“陸賈之功,亦無酈生之能”,權作古典小說《鏡花緣》中的多九公與林之洋兩個閑散人物,結伴到仙山瀚海胡亂游蕩一圈而已。傅斯年接信后,因時機尚不成熟,視察團赴延安的事一拖再拖就擱了下來,直到九個月之后的今天,幾位參政員才在落腳的延安這塊中共地盤上,各呈“酈生之能”,爭搶“陸賈之功”。對此興趣不大的傅斯年,在完成計劃中的見面與談話后,開始穿梭于一排排窯洞探訪故友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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