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沒有可能在罪惡感與狂喜的雙重矛盾下,接著說“她的下巴長了四顆痣,其中三顆還長毛”?我想會,誰能在愛過之后躺在床上不打情罵俏、嬉笑怒罵地評定生命的價值?
但我確信有時鮑伯會以身為丈夫的立場說:“我愛她。我愛她,但我和她彼此不相愛,不像我們倆這樣相愛,你明白嗎?”瑪麗·費雪聽了這句話后會點頭,十分明白。
我知道生命像什么,我知道人像什么。我知道我們都會找理由來自我欺騙,同時又滿懷希望,何況是一對奸夫淫婦?我有的是時間去思考這件事,當飯菜做好時,還有屋子里安靜下來時,生命一點一滴消逝,你無事可做,只能猜想鮑伯和瑪麗·費雪此刻是否在一起。此刻——時間是多么奇怪的東西!我想了又想,我扮演每一個角色,有時他,有時她,我感覺我是他們倆的一部分,而我是一個什么也不是的女人。然后鮑伯打電話來說他不回家了,接著孩子們放學,一種奇怪又熟悉的寂寥籠罩著屋子,像一張會消音的白色厚毛毯覆蓋在我們的生命上,連貓捉老鼠的咆哮與哀鳴似乎都來自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鮑伯是個英俊的男人,我命好嫁給他,鄰居常這么說:“你命真好,能嫁給鮑伯這樣的人?!比缓笏麄兊难凵裼謺又凳荆骸半y怪他常常不在家?!滨U伯身高五英尺十英寸,比我矮四英寸,比瑪麗·費雪高六英寸。她的腳穿三號鞋,去年一年她就花了一千兩百元又五毛在鞋子上。鮑伯和我在床上時都一個模樣,他沒有性無能的問題,但他都閉著眼睛。我只知道他和她上床時也閉著眼睛,但我不怎么相信,在我的想象中他不是這樣。
我的看法是,“伊甸園”上上下下的其他女人比我更會對她們自己說謊,她們的丈夫也經(jīng)常不在家,如果她們不說謊,又如何去面對她們的生命,如何維持她們的自尊?當然,有時連謊言也無法保護她們,常常有人被發(fā)現(xiàn)在車庫上吊,或因服藥過量,尸體冰冷地躺在她們當初結(jié)婚的新床上。愛謀殺了她們,用它自己致命的痛苦,連撕帶咬,兇殘地、惡意地謀殺她們。
而存活下來的卻是——尤其是——那些長得丑的女人,那些全世界都憐憫的女人?這些狗,他們是這樣稱呼我們的。我告訴你,她們所過的日子和我是一樣的,壯著膽子面對事實真相,硬起頭皮對抗長久以來的屈辱,直到和鱷魚皮一樣堅韌冰冷,然后靜待歲月使一切劃歸平等,成為好老女人。
我的母親長得很漂亮,所以她以我為恥,我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我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澳汩L得像你父親?!彼f。當然,那時候她已經(jīng)再婚了。她很早便離開了我父親,她鄙視他。我的兩個同母異父妹妹都長得像她,細皮嫩肉,纖細標致。我喜歡她們,她們很懂得施展魅力,甚至會對我施展魅力。“丑小鴨,”有一次我的母親幾乎哭著對我說,摸著我剛硬的頭發(fā),“我們該拿你怎么辦才好?你會長成什么模樣?”我想,如果能夠的話,她也許會愛我,但丑陋與不協(xié)調(diào)都讓她反感,她沒辦法。她常說她不是特別針對我。但我知道她的思考模式,我明白她的意思。有時我想,我的神經(jīng)末梢天生就長在皮膚外面而不是皮膚底下,它們會震顫,會噔噔作響。我在忙著補綴它們時漸漸變得遲鈍而殘酷,卻不明白為什么。
你也可以看出,我永遠無法——甚至為了我的母親——學會含笑靜靜坐著不動。我的腦子像不按牌理出牌的猛烈敲擊的琴鍵,急驟地彈著荒腔走板的音調(diào),一刻也不能安靜。她為我取名露絲,我想是為了要遺忘我的緣故,即便我剛出生不久。那是個短促、隨便打發(fā)的令人傷心的名字。我的兩個同母異父妹妹則分別取名為喬絲玲和米蘭妲,她們都嫁得很好,后來都銷聲匿跡了,無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浸浴在世人欽羨的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