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是陳倉世家,以轉(zhuǎn)買云貴川等地的特產(chǎn)貨物起家,后來捐過一任道臺,沒有實缺,終究不上臺面。到了他這一代,發(fā)奮讀書,終于登堂及第。不料沒幾年大清朝就亡了,仕途一道,興味索然。倒是家中廣有田地,富甲一方,日子很是清閑自在。
這會兒,孫嘯伯正陷入沉思。窗外廊檐下石板上傳來輕捷的腳步聲,接著外面房簾一挑,走進來個二十五歲左右的青年,未進書房就開口說:“父親,半夜了還不睡?”
孫嘯伯知道是兒子,鼻腔里哼了一聲,說:“我年紀大了,睡得晚起得早,乃是常情。你怎么沒睡,難道有煩心事?”
孫公子名叫孫連文,北大畢業(yè),在西安一所中學(xué)里做教員,前段時間患了場大病,回家來休養(yǎng)。最近身體好轉(zhuǎn),不免靜極思動,出城去轉(zhuǎn)了一圈,得悉了些新的訊息,天黑后不久就回來了,想向父親稟報,不料老爺子出了門,直至半夜才回來。他一得信,就趕忙到書房來。此時瞅見父親臉色不佳,雖然猜不透緣由,但也無暇去問,只是要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他。
孫嘯伯看看兒子的神色,問:“有事嗎?”
孫連文點點頭,說:“白天出了趟城,在二十里鋪轉(zhuǎn)了轉(zhuǎn),聽鄉(xiāng)下人說最近不太平,南邊來了一股人馬,打了幾仗,據(jù)說楊虎城的隊伍抵擋不住,中央軍尾隨著進陜來了。我怕對陳倉不利,趕緊來說一聲?!?/p>
孫嘯伯稍稍沉吟,說:“陜北有所謂的共匪造反,陜南也出了麻煩,楊刀客坐鎮(zhèn)西安,是干什么吃的?笑話!”
孫連文欠了欠身,說:“小心為上?!?/p>
孫嘯伯哈哈一笑,說:“你父親是什么人?大江大浪都闖過來了,還怕這個?楊刀客不是要修鐵路到陳倉來嗎?修好了,陳倉一旦有事,西安的援兵頃刻就到,咱們?nèi)ノ靼惨彩×嗽S多周折?!?/p>
談話就此打住,目送兒子離開后,孫嘯伯絲毫沒有睡意,喝了口茶水后,站在案前,鋪開宣紙?zhí)崞鸸P來,去墨池里蘸了蘸,不假思索地懸腕落毫,眼見筆端徐走,勁折流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寫下了數(shù)十個絕妙文字來。這番運筆用力后,勾起了睡意,他丟開筆,捻須端詳了好一氣,好像不太滿意,隨手將它團起,丟在案邊,深深地打了個呵欠睡覺去了。
天色微亮,宅外雄雞高唱。孫府傭人孫吉例行公事地拿著苕帚、簸箕,打掃廊下臺階、院落,然后推開主人書房進去清理。先把擱在硯邊的毛筆放入盛著清水的瓷缸里,再抹干了桌面上的墨痕,歸攏了散亂的物事。最后,他揀起那團廢紙,雙手小心翼翼地理開來,大略地看看,再度團皺起來丟進簸箕,帶上門后去前面宅門邊的灰堆上傾倒垃圾。
陳倉城里的收荒客早已提著纏繞鐵絲的竹竿,四處扒拉。見孫吉出來,湊上前兩步,似有所待。孫吉四顧無人,沖他使個眼色,豎起大拇指暗示了一下。收荒人喜出望外,從懷里摸出塊銀洋來,趁著他倒灰彎腰之際塞進他的手心。
孫吉不動聲色,撂下一句:“弄遠了點,別在陳倉城里現(xiàn)眼害人?!?/p>
收荒人裝做漫不經(jīng)心地拾起紙團來,扔進補丁布袋里,低低地吹著唿哨,揚長而去。
(二)
一個月后,那幅孫嘯伯夜來解脫煩惱的墨跡文字被精心裝裱,送到了數(shù)百里外的省城西安。榮慶齋古玩店老板榮必祥坐在后室,嘴里叼著一根粗肥的雪茄,仔細地數(shù)了一遍紙上的字數(shù),嘖了嘖嘴,自言自語地說:“老家伙,字越來越老辣了!可惜,沒有款、章,還得另外動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