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孫嘯伯在鄒公館里睡了一宿,早上起來,鄒震招呼過去一起進食,喝小米粥嚼南方的醬瓜,香咸脆美,添了兩碗才算飽了。他擱下筷子,撫摩著肚子,正要起身,鄒震按住他的肩膀,說別著急,再聊兩句,明天一早就走了,今天又要應付那個洋人,老哥倆可是沒多大扯閑話的工夫了。孫嘯伯撣去膝頭的灰塵,苦笑說被那個洋鬼子瞅準了,不滿足他的好奇心,打消他好奇心,他定然會死盯住不放。外國人認死理,不像中國人,知道隱諱尊重人。這些年,為了黨玉昆的事,自己避禍陳倉,可總是有人不甘心。人的貪婪沒有止境。黨玉昆連尸骨都拋下了,可是仍然不得安寧,這也是報應??!誰讓他挖了那么多的古墓,誰讓自己看了那么多墓里出來的葬器,千年的晦氣沾滿了身,洗都洗不清了。
鄒震對他這番剖析自我的精辟言論并不感興趣,說:“算啦,我看你長年躲在陳倉也不是個辦法。你越是想躲,人家越是認為你心里有鬼,我看干脆你下次來西安時,把房子清理整飭,就住下來,免得受那些鄉(xiāng)下鼠輩們的氣,自討沒趣?!?/p>
孫嘯伯不置可否,嘆口氣說:“聽天由命吧。也許真到了那一步,我不來西安都不成了。”
道別之后,孫嘯伯回到住處整理了一氣,看看約定時間將近,這才出門去,在鄒公館的仆人陪同下,登上馬車,一路去了榮慶齋古玩店。
上午九點整,孫嘯伯踏著鐘點聲進了店堂,一分不誤。坐在內室的約翰遜聽到腳步聲,迎出門來,拱手作揖,敬佩地說:“孫先生一絲不茍,分毫不差,是位君子,守時的君子?!?/p>
孫嘯伯擺擺手,說:“約翰遜先生垂青孫某,自當尊重?!?/p>
榮老板坐在柜臺里,皮笑肉不笑地望著這兩人,說:“地方都已經預備下了,我這就恭請二位去詳談。中午,我訂了些酒菜,大家盡醉一場?!?/p>
他領了他們去后面的宅子,左繞右拐進了一處院落,看門閂和鐵鎖,是久未啟用的,地面也是新打掃干凈,屋子里焚了香,壺里泡著茶,還有兩包大炮臺香煙,火柴煙缸一應俱全,是個談心閑聊又不張揚的所在。他吩咐一個傭人,在院門外走道里伺候著,客人有什么需要,招呼一聲隨叫隨到。
詳盡地安排好后,他這才告辭,帶上院門回到前面店堂里,又閑坐揣摩了十來分鐘后,他吩咐伙計守店照顧生意,自己重新進了后宅,獨自一人背著手進了自家的臥室,從臥房后墻一道不為人注意的窄門出去,沿著道狹長的巷子走到一間屋子的背面,由一扇敞開的角門進去,站在一小間密室里。這里茶、煙一應俱全,又有張舒適松軟的臥榻,正好可以斜踞其上,邊愜意地享用邊傾聽著一板之隔那邊,孫嘯伯和約翰遜的談論詳情。
且說隔壁房中的孫嘯伯和約翰遜,大概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榮老板居然能在自己的家里設了這么道機關密室,可以輕而易舉地洞悉他們的談話內容。此時的他們,正坐在桌幾前,抽了一支煙,喝了幾口茶水,彼此保持了某種程度的尷尬意味的沉默。
然后,約翰遜掐滅了煙蒂,站起身來,將身后兩只皮箱里的卷軸一一展開、懸掛,居然是濟濟一堂。孫嘯伯略看了一眼,當下驚噫了一聲,失口問道:“這……這些都是哪里來的?”
原來,這些裝裱精致的卷軸內容,全部是他本人近年來親手寫下的墨跡文字。有些依稀還有些印象,有些連記憶都沒有了,應該是自己興起而作、興盡而棄的東西,都是清一色的篆籀文字,筆筆清晰,無疑是出自己手。這些東西,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出現在這個自平津遠道而來的美國藏家手里?這個洋人收羅自己廢棄的字紙,絕非一日之功,而是深謀遠慮,暗中窺伺多時了。他的居心想法,毋須說明,自己心中早已洞悉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