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北大荒，

你不面對自己，還面對誰？

你面對的是存在，面對的是生命！

有什么比一個人面對生命，

更能產(chǎn)生強烈的震撼？

不再孤獨的孤獨

去年11月初，我打電話給住校的兒子，問他能不能回家過“感恩節(jié)”。

“我有一大堆報告，要趁這個假期趕，沒辦法回去了?！眱鹤诱f。

但是當(dāng)一個禮拜假期，只剩三天時，又接到兒子電話，說他的報告已經(jīng)寫完，可以回家了。

“回來才兩天，又得趕回去?！蔽艺f：“你就留在學(xué)校，等圣誕節(jié)再回來吧！”

孤獨使人成熟

假期結(jié)束，再接到兒子的電話。說他這三天好可憐，宿舍里的人全跑光了，只剩他一個，房間變得好大、好冷清?？墒撬麉s用這段時間，又做了不少事，也想通了許多東西。甚至對畢業(yè)之后，都有了新的計劃。

他的語氣好特殊，帶著一種特別的激動。過去跟我講電話的那種不耐煩完全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久別重逢的親切。

放下電話，我想，是因為我沒讓他回來，使他吃驚，怕父母對他的愛減少了？還是因為好久不見，使他的思念與日俱增？又或是由于他這幾天一個人，更孤獨，更想家，也變得更成熟了。

孤獨使人面對天地

想起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首在中國連小孩都會背的詩，竟是王維十七歲時的作品。

王維是不是也當(dāng)朋友都回家過節(jié)，而在異鄉(xiāng)孤獨的時刻，產(chǎn)生這樣的情思？如此說來，孤獨不是靈感最好的催生劑嗎？

也想起阮籍的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獨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衿，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何所見，憂思傷我心。

十七八歲時，我常失眠，翻來覆去睡不著。愈睡不著，愈急；愈急，愈睡不著。但是自從我讀到這首詩，就豁達了。

睡不著有什么關(guān)系？睡不著就讓自己醒著嘛！像阮籍一樣彈彈琴、聽聽鳥叫、想想心事，寫一首傳誦千古的詩。多好！

我在文學(xué)上，進步最大的，就是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孤獨的時刻真是太好了！孤獨使我們不再面對別人，而是面對自己，孤獨使我們面對天與地。

孤獨使人面對心靈

那時候我也喜歡一個人去爬山。即使是跟大家一起爬，我也喜歡跑到最前面，或留在最后面，把前后的距離拉大，好像一個人登山似的。

一個人登山，不必看別人的腳跟；不必因為后面有一群人，明明想停下來看看，也不得不走。

一個人登山，不必聊天、不用管別人，于是面對的不是人，而是真正的山。

我發(fā)現(xiàn)對山水最大的感觸，都是在獨自的情況下得到的。我也了解，為什么在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畫里，常只畫一個人，高高坐在山頭上，看山。

那時候，我也很愛看故宮的一幅《寒江獨釣圖》。

大雪中，一個蓑笠翁，獨自瑟縮在一葉扁舟上，垂釣。

站在那張畫前，我常想，那老翁是因為急著要吃魚，才冒著大雪的寒冷，出來垂釣，亦或他只是喜歡這樣的情趣？他釣的不是魚，是雪，又不是雪，是他自己的心靈。

想想，換用現(xiàn)在年輕人的字眼，那位老先生是多么“酷”??！但也令我非常不解的，是為何有那么多年輕朋友，在給我寫信時，抱怨自己的孤獨。

他們難道不知，朋友固然是孤獨最佳的止痛藥；孤獨卻是心靈成熟最好的催化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