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朝歌夜弦,紅袖添香。絕色艷歌,傾城曼舞。她的醉人心魄終于化身為王公貴胄可遇不可求的艷羨傾慕,而她的所有者石崇,正飄忽云端地站在萬千恭維之上。
原來是這般,原來她對他寵愛的回報(bào)也是如此不菲,那正是他想要的,比得到綠珠其人更加令他心滿意足。
這樣的愛倒更像一個手勢,一種姿態(tài),擺弄出來只為了給別人觀賞。
石崇暴戾無情,世所罕見,綠珠再美也只是以色侍人。價值連城永不褪色的珊瑚樹都能被他毫不留情地?fù)舫伤槠粸殪乓约旱母挥校螞r只值十斛珍珠的綠珠。
當(dāng)所有人還沉寂于年華的流逝來不及細(xì)思這一切的時候,金谷園內(nèi)卻突然雷霆萬鈞,風(fēng)雨如晦。富貴無常,一切都是政治的依附。
石崇寡廉鮮恥地投靠賈謐,而隨著賈謐倒臺,石崇也被免官。趙王司馬倫專政,依附于他的孫秀愛慕綠珠已久,如今趁火打劫前來索要。
金谷園內(nèi)卻依舊歌舞升平,沒有要變天的跡象。危機(jī)卻伏在黑暗中,只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jī),一舉毀滅這人世浮華。
石崇獻(xiàn)出婢女?dāng)?shù)十人供來使挑選,使者視若不見單點(diǎn)綠珠。石崇不肯,說綠珠乃平生摯愛,無論如何不肯給人。其實(shí)哪里是摯愛,怕是象征他僅有尊嚴(yán)的高傲寫照罷了。
擁有綠珠,他還是那個揮金如土的驕傲石崇;失去綠珠,他一無所有。
這個舉動是招致滿門災(zāi)禍的導(dǎo)火索,矛盾一觸即發(fā),趙王倫因此派兵誅殺石崇。石崇無奈對綠珠嘆息,執(zhí)手相看淚眼,“我是因你而獲罪啊?!?/p>
這話其實(shí)差了。
在賈謐被誅時,屬于他的好日子便到頭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殺身之禍不過早一時晚一時而已。天數(shù)如此,又奈一個綠珠何。
人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石崇的臨終之言卻是這般犀利冷峭無情。要用她的傾城之名、堅(jiān)貞一世來換他的愛美之名,也滅孫秀趙王倫之流的威風(fēng)。
耳邊話,輕若春風(fēng),幽幽地在她耳畔依回。最后一刻,他說是舍不得她,還是在心底將她棄置。如踏塵埃,如棄草芥。奢華殘忍招來的禍端,卻要這般華麗的披了恩寵的外衣,一生一世囚禁著她。
石崇混跡仕途多年,焉能不知這道理,只是綠珠她,亦心知肚明。與說是最愛自己的人的生死契闊,卻是這般人心涼薄。
你既不怕,我又何懼。不過登高樓再為你跳一支舞,最后一支舞。
絕色傾城,依稀人面桃花初逢時。
她默契地配合他,完成了這場冠以恩寵之名的悲傷情歌。她說,“妾蒙君寵幸,累君落難,今日自然當(dāng)效死君前,不令賊人得逞!”繼而轉(zhuǎn)身墜樓,像一只離籠的飛燕,又像是深情的錯足。
就這樣,將無情歸咎紅顏禍的他拋在身后,她獨(dú)自去尋那個最初的自我去了。
后人說她決絕如此只為報(bào)主恩。其實(shí)石崇本無恩于她,又何談報(bào)恩。只是彼此演場戲走個驚艷的過場,她成全他的愛美之名,他成全她的千古貞烈。
等閑變卻故人心。人心涼薄。
那么,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啊。且以這最后的長歌譜完臨終的音符,以最后的舞姿畫出最后的驚世一瞥。等到落花墜樓時,再問何處是歸家。
只有此刻,她方能朝花夕拾,重回那年雙角山下,做那自由自在的珠娘。
彼此各不相干,只看歲月沉穩(wěn),幽幽滑落。
如此甚好,甚好。
綠珠的大幕最終落下,百年來再也無人拾起。多情的才子杜牧游歷金谷園舊址時,望著滿目的荒草凄凄感傷回望,為她寫下落英繽紛的悼詞: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fēng)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金谷園》
這次,一曲唱罷,她才是真正落幕了。于無夢無醒間,顛倒眾生。
幾百年后,又是誰唱著綠珠的歌,待他酒未消地歸來,夢里共踏謝娘橋。
遙遠(yuǎn)的風(fēng)中送來迷蒙的呼喚:
師師……
師師……
師師,師師。這個名字帶著仙氣兒,比起花兒草兒的又顯得有些抑揚(yáng)頓挫的硬氣,不像是尋常女兒家叫的名字。
師師,師師。這名字像是方外中人,不該如此流落世俗混跡人間。若遇紅塵,定當(dāng)有劫。
師師,師師。這名字像翩飛的春燕,又似春日的柳絮,隨著春風(fēng)散入汴京千門萬戶家。而當(dāng)她的名字傳入皇宮內(nèi)院被他所聞時,屬于她的故事,才真正開始。
那年北宋,正是搖搖欲墜的風(fēng)雨時期。雖有《清明上河圖》粉飾浮華太平,卻終掩不了骨子里的日落西山,薄暮冥冥。
風(fēng)雨飄搖,花開亂世。宋徽宗無心國事,只流連風(fēng)月,一心一意也要像風(fēng)流才子一般做個賞花惜花人。有李師師這朵奇葩近在咫尺,仿佛天下美味珍饈嘗遍獨(dú)少的那一點(diǎn)酸,勾得他心馳神往,不由得要去走一遭。
拋開政治家國的層面不談,徽宗這個人還是很有可愛之處的。滿骨子的文人風(fēng)流讓他顯得這般突兀,生不逢時,更不逢地。出身于官宦世家亦是大富大貴,可如同晏幾道、納蘭性德流芳后世。只可惜他生活在才華只能淪為政治附庸的皇宮內(nèi)院,坐了天子寶座卻偏偏將江山視若等閑。
更可嘆生于每況愈下的北宋之末,此時的北宋需要的是救世主,而并非天地一文人。若是生于太祖年間做個清閑皇帝游山玩水倒也無妨,可偏偏又要生于這窮途末路之際,被全民仰仗著顛倒乾坤。
顛倒乾坤他不會,顛鸞倒鳳卻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