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樓楚館,夜夜絲竹;舞榭水軒,日日笙歌?;兆谕菓袅兄榄^,室盈羅綺的參差十萬人家,恍惚間以為太平盛世。
與她于燈火闌珊時的第一眼相見,又似遠隔天上人間。
師師自然識得眉高眼低,彼時雖不知他身份,卻也看出不得小覷的一臉貴氣。師師自然地請他留下墨寶,像對待自詡風流的文人。正中下懷,徽宗書畫造詣可謂當時天下第一,于是慨然瘦金落墨。
師師猛然驚覺,原來這客果從天上來。于是歌幾番,舞幾回,兩情歡愉醉臥榻。只有案頭的裊裊熏香還提醒著他們,此時尚在人間。
秋風颯颯,落紅杳杳。她一支歌畢時,轉(zhuǎn)眼已是幾個冬夏。
在此期間,賈奕來過,周邦彥來過,卻因為有他在,也只是來去如風,不敢?guī)ё呤裁?,更不敢留下什么。只是同樣的文人心性,骨子里一樣的心高氣傲,一樣的醋意橫生。
周邦彥趁著徽宗生病前來看望師師,不意間徽宗降臨。周邦彥連忙藏在床下,聽著繡簾內(nèi)兩人執(zhí)手相看,無語凝咽。香煙裊裊,兩情依依,猶如親密的情侶。
一問一答,一遞一聲,在簾里,在床前。
徽宗送給她一枚新鮮的橙子便要告辭,師師挽留,他卻因龍體欠佳留不得宿,就此匆匆回宮。周邦彥方敢從床下爬出來,望著剛與徽宗言過歡愛的師師,其中滋味,倒也頗有趣。
于是他文人的輕薄意上來,便有了那首著名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橫眉冷對,醋意旁觀。如人飲水,滋味自知。
當師師與徽宗相約月下拿起琵琶緩歌曼舞時,這詞不經(jīng)意間從歌中蕩出?;兆诘弥酥馨顝┧?,立時大驚。隨即將周邦彥整弄出京,若不是師師從中百般周旋,只怕周邦彥就此與師師天涯相隔。
可惜的是,師師這朵奇葩沒有開在盛世大唐,再是如何嫵媚多情,手中琉璃盞所盛下的,也只能是宋末衰敗的曉風殘月,再容不下其他。
而那時的北宋,早已不復舊時的風情萬種,殘殘減減,步履沉重。踏不回舊日的光陰,挨不到天亮的黎明,只能在黑夜與冷風中瑟縮嗟呀。
宋末流離,這該是歷史上最屈辱的一個時期。那個多情的皇帝,那個風流的文人,以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屈辱姿態(tài)被擄至胡地。連一聲道別故國山河的機會也沒有,仿佛一場春夢,醒來后已是山河更易。
塞北胡地,相思里,淚暗滴。
城破即幕落。師師深知面對這家國恨、山河仇,屬于自己的歌舞升平也該就此落幕。那么這最后一支歌最后一曲舞也定該演得轟轟烈烈才是。
為故人歌,為大宋歌,也為自己歌。
在宋的大幕即將落下時,她把握不了大廈將傾,也把握不了胡騎凌辱,唯能掌握的,便是這溫香軟玉之軀。花開花落終有時,總賴東君主,她本不該由自己把握自己的何去何從,該等著那個人,追隨他一生一世。
可笑的是,主宰她命運的東君尚且自身難保,已被擄至塞北胡地,空余家國恨、山河仇給她。而她在承受這一切的時候,還要背負紅顏禍的一生注解。
宋滅,曲默。舞畢,幕落。飲盡玉盞中最后一滴酒,再摔成碎片迤邐腳下。
寧玉碎,不瓦全。
血色的完滿,無奈的悲哀。
繼而是孤帆遠影,杳杳無蹤。她的歸宿也如同城破后的許多奇珍異寶,不知所終。只宋代傳奇里給了她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于他人完美,于自己殘缺。
漢奸張邦昌將她獻給金兵主帥,師師怒斥漢奸后毅然吞金而死。將一生的最后一支歌涂抹血凄唱給故國三千里,韶華二十年。
或曰,她遁入空門,青燈古佛,聊寄余生。
不管怎樣,屬于她的大幕都是落下了。她是這般硬氣,比她的東君更要深曉國破人亡的道理。她可以茍活,卻不愿。這宋已經(jīng)夠污濁了,這世間令她失望。
倒不如就此歸去,告訴他,什么叫與國共存。
國已破,誓不獨活。師師于風塵中猶見傲骨,將她置身于這滔滔洪流的宋末背景下,才覺得四周恓惶,一片欲泣無聲。唱遍風花雪月,歌盡桃花春風的她,又有誰于留別塵世之際,長歌一曲,揚幡招魂。
那年的桃花紅了一個春季,仿若她故去的笑靨。咫尺天涯,從此與他相離,又似與他相守。悲喜再無牽掛。
物是人非,歌斷音。
應是一只荊棘鳥,葬身在血色的爛漫;愿做一只杜鵑,停歇于啼血的凄婉。只是舞未停,曲依舊,昆山何闊,弱水長流,這份情,又該了結(jié)何處。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歌聲是隔岸等你歸來的落花。踏花歸去,再驚鴻一瞥那年芳華。
然后唱故人歌,行舊時路,給后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