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對斟酒，一杯復一杯。他望著對坐美人和墻懸青霜劍，心下凄然，唱起寫給自己一生的哀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垓下歌》

在最后一刻，他還是舍不下她。

拋不開，放不下，舍不得。人說江山與美人不可兼得，如果他說他今夜不要江山，只要與美人逍遙四海?；⒁曧耥竦膭?，你能滿足嗎？

劉邦是不能的。哪里有這么簡單，兩人爭天下，不是霸主天下，便是粉身碎骨。她慘笑，如今夜噙淚的月光。飲盡杯中酒，她輕聲吟和：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和項王歌》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啊。她將自己視作他腰中劍、手邊書，一生一世都心甘情愿淪為他的依附。他將她視作珍寶，視作今生的相依相隨。

那么在他窮途末路之際，她也該陪同他，做一回美人遲暮。

既如此，就請你飲盡最后一杯酒，看我舞盡最后一抹秋。然后起身，復而落座。

我知你心意。

她旋即下場，上場時手中已持雙股劍。眉目間英氣凜然而生，那種壯烈，那種凄美，讓人一時間想到對花槍的刀馬旦，風霜凜冽，英氣勃勃。

最愛看虞姬那段劍舞，雙劍熠熠，交映生輝。既是亂世紅顏，又是風塵俠女。鼓點響起，她便隨著那聲聲鼓步出劍收劍，一個漂亮的翻身，便足以傾倒眾生。

她仿佛是在用這種方式告知她的決絕，只一場劍舞，便可讓她重回最美麗的當初。那么她更可以用一把霜劍，成全最凄美的自我。將他的記憶停在當初，人生初見時。

她持劍上場時，背地對他抹淚，暗嘆了一句，“罷”。只這一個字，便預示著所有興亡榮辱，愛恨蹉跎，都將在今夜灰飛煙滅。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

寬心飲酒寶帳坐，且聽軍情報如何。

她正唱著，忽有近侍前來，報那八千子弟俱已散盡。那一刻，他驚詫，她氣絕，恨不得能同花蕊夫人一般棄劍而嘆，“十四萬人齊卸甲，竟無一人是男兒”。

只是在他面前，她斷然不能表現(xiàn)出這樣的絕望與哀傷。她若是不能帶給他最后一點希望，還不如早早唱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絕塵而去，從此再不必留在這人世間蹉跎。

可是此時此刻，她以為自己該要離去了。當那支舞畢時，她的幕便該謝了。她正思忖著，卻聽得他一把將她拉住說，快與我殺出重圍！

果真是到了虞姬虞兮奈若何的窮途末路，她卻不能這樣隨他走。無論如何不能。

她伸手便奪他腰中寶劍，卻三次都被他轉身避開。望向他焦急的目光，迸發(fā)出最后時刻決絕的血色。她從來柔情似水，對他不曾違逆半分，而如今，卻是該堅如磐石的時候。

她叫道，“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只他大驚時一個回身，她便成功地奪劍，迅捷地刎向自己雪白的脖頸。

一個華麗的收梢，她就這樣拋他而去，將“成敗興亡一剎那”的結局交付于他書寫。

她定然也是無奈的，如果不是生在亂世，誰又愿拋舍愛情逐鹿天下；如果不是天意注定的悲劇，他一生英勇又怎可自戕于四面楚歌；如果不是彼此愛得太深，又怎么會偏要以這種慘烈的方式成全二人的今世相思？

她是他于戰(zhàn)火紛飛中拾起的一瓢浮世弱水，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就是怕她有朝一日棄他而去春風化雨。只是當硝煙彌漫、塵埃閉日時，再鮮亮明潤的甘露，也要為他干涸了。

他終于明白什么是絕望，世間沒有人能阻擋他劍落的方向，她卻能這樣一劍刺向他內(nèi)心最深處；他能一劍劈開遮天黑云，卻劈不開生死之門將她重尋。

他為虞姬長嘆息，到最后一刻，她還是不解他的。世人多說她千古忠烈，卻無人理會項羽被棄的那份痛苦。

如果她在，他便尚有一絲希望，連生命中最后一個托付一生的人也先他而去，再是如何拼搏江山，他也不能重回那個肝膽義氣的西楚霸王。

仿佛是上天將兩人同時置于漆黑的暗夜，縹縹緲緲，無根無落，只相約一同等待天明?？伤挥谧畎堤幍囊换仨?，錯身間她卻已獨自歸去，只留他一個惶然孤寂的背影，在烏江夜的暗黑中，漸行漸遠。

虞姬以為那劍斫向自己的脖頸便可斬斷他的一世牽連，卻不知這樣反倒逼他成就了那慷慨悲歌。她竟是不知他的，他項羽不是那種可以舍美人奪江山的天下霸主，可以棄一切情感于不顧只圖謀天玄地黃的宏圖偉業(yè)。

他不是劉邦，可以在危急關頭棄妻子兒女于不顧而安之若素。項羽的一生，充斥著斬不斷的綿延情感，汪洋恣肆，猶如他生命江河中不斷的暴雨滂沱。

虞姬有膽又有心，亂世中取其忠烈，她以為只有以身作祭才能令那萬馬齊嘶，刀斧齊鳴，金戈奏響，英雄殺敵，卻不知在她最后決絕地棄他先去時，便已毫不留情地揉碎了他的心。

心已死，淚已盡，將這漫天血雨愁怨留給他一人承擔，從此烏江邊夕陽剪影里銘刻的不只是他回天無力的千古浩嘆，對美人的天地思念，更是他生命所承受不住的滿滿血色的愧。

對她的愧，一生的愧。

愛他至深的虞姬，當你于陰陽混沌間與他擦肩而過時，看到最后一片血色殘陽下他孤立無援被逼無奈蒼白無力的影子，你可還會選擇當初深情的一回顧后，復歸塵土？

這悲劇是她成就給他的，既然不能成全轟轟烈烈英雄美人同生共死的傳說，那么，就讓他一個人做這睥天睨地的獨幕英雄。

劈天斫地，撕破日月方是霸王本色。

她去后，那片土地上盛開出大片色澤明艷的虞美人草，在如夢的夕陽下紛飛，染成了一抹紅顏。

今世香草，舊時虞姬，今人將那草詮釋為，生離死別之意。

灼灼虞草，劍氣江山。故人何處，叩問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