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蘼蕪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

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

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

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樣的文字，讓人看著時時有一種怨。

是那種幽怨，哀怨，說不清道不明的宿怨。

淡淡的，緩緩的，幽幽的，綿綿的。那份綿長的幽怨，直浸到心里。

《上山采蘼蕪》通篇以問答成章，是一篇棄婦與前夫在下山途中偶然相遇時的問答之詞。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

這詩一開始，就定下了悲戚的調子。她的身份是棄婦，而他是故夫。

年輕的棄婦上山采蘼蕪，下山時陌路回首，不經意間，卻又與他相逢。兩個人相對，彼此無言，只四周鳥兒叫得歡暢。

鄉(xiāng)間小道百年依舊，煙色記憶也尋了舊路而來。新鮮的青草和泥土的氣息讓往昔的日子一半霧掩、一半露埋地浮現在眼前。

棄婦與故夫，兩個人一相逢，便有多少說不盡的故事與心酸在里面啊。

她幽怨地望著曾經的愛人，愣了半晌，還是謙卑地跪下。

長跪，一如當初。這個女子，溫婉如水，謙卑如昨?；腥舢斈晷禄槌醴辍?/p>

她頷首斂眉，幽怨地問，“新人復何如？”

有些幽怨，有些吃醋，還有些對故去的眷戀。她想說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所以斟酌著，以這樣的問句開頭。

她意味深長地問：“她，待你好吧？”

好，抑或不好。你又讓他如何回答？反正是新人，好或不好，反正都是新人了。新人嘛，自然永遠是比舊人好的。

她曾經的愛人望著她明媚如昔的容顏和惴惴不安的神情，輕輕地笑了，夾雜著淡淡的苦澀：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

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p>

新人雖然好，卻又怎比得上當初的你？容貌雖然明媚相似，可技藝終究不同。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通過這樣的比較，說出那種隱隱的眷戀。

如果說女人如衣服，那么究竟是新衣服好看還是舊衣服耐穿，也只有試過的男人自己清楚。

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一絲欣喜從眉間掠過。是啊，是啊，你說她沒我好，沒有我好，對不對？這女子癡癡望著故夫瞳中自己幽哀的倩影，心中泛起了漣漪。

可是，我比她好，又能如何呢？

繼而是冷笑，是追憶?！靶氯藦拈T入，故人從閣去?！毙乃崆璧挠洃涗佁焐w地而來，一瞬間如潮水般將她吞噬。她努力不去想，可是面對著曾經的他，淚水還是忍不住溢了出來。

“閣”，即是側門。新人迎娶時，從前門招搖而過，被逐出門的故人只得無聲無息地從側門走掉。離開他最后的一聲嘆息也被喧鬧的鑼鼓聲湮沒，他們不會留給她一點喚起故夫憐惜的機會。

你明知她不如我好，卻還是要執(zhí)意將我休掉。

淚水再一次充盈了她的眼眶，她真的是委屈?。?/p>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

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p>

男子無話，面對楚楚可憐的她，一時手足無措起來，只能這樣執(zhí)著地夸贊她的技藝，作為無謂的安慰。

“縑”、“素”都是絹。素色潔白，縑色帶黃，素貴縑賤。新人只織縑，故人善織素。

古時男耕女織，女子紡織的手藝同男子的身強力壯一樣重要?！八牡隆彼^“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按照鄭玄的解釋是：“婦德謂貞順，婦言謂辭令，婦容謂婉娩，婦功謂絲橐?！笨梢娍椝卦诠糯由砩纤嫉牡匚?。劉蘭芝在被休前也是以自己織素的能力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委屈不滿。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

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

——《孔雀東南飛》

所以，這個男子既然夸這個女子的技藝好，也就相當于夸贊這個人好。從文字間隱約看得出，他對她還是有憐惜眷顧的。只是彈指春來，捻指春去，桃花總要成流水。有些事情，誰也怨不得誰。

有人將男子的回答解釋為“喜新厭舊”，我覺得過了。這不是喜新厭舊，而是男子對女子真誠的夸贊與不舍。時間長了，再多的怨恨也都散了。面對眼前人，他還是有著抑制不住的眷戀。新人不如故，他們都知道，只是，誰也無力改變這個結局。

因為這世上還有種東西，叫做宿命。

他最終還是將她休掉了。再多的眷顧不舍也改變不了這個悲哀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