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輝夜一震,回頭向趙扶風看過來,眼神中充滿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悵惘。
江快雪斂袂行了一禮,道:“累各位英雄久等,真是抱歉之至。我外祖已于七天前過世,遺言不發(fā)喪,不設靈堂吊唁。不孝孫江氏,今日特借西園之地,泣告于諸位親友?!?/p>
人人驚駭,無法想象神話人物也會有生老病死。這種情緒猛烈地席卷全場,長久的沉寂后,終于有人忍不住問:“子歸先生怎么過世的?真不敢相信……”
“去年臘八,我外祖在南屏山被龍殺伏擊。龍殺的‘七滅’和‘三破’俱亡于外祖筆下,外祖的胸口也遭重創(chuàng),纏綿病榻,于七日前辭世?!?/p>
眾人唏噓不已,七滅三破是武林中實力最強橫的十位刺客,傾巢而出伏擊子歸先生,那一戰(zhàn)的兇險可想而知。許多年輕人的眼睛黯淡下來,既傷感前輩之逝,也惋惜失去了在西園大顯身手的機會。
“外祖臨終時交代小女,西園會雖然因他而生,卻不必因他而廢,若大家喜歡在這里切磋武功,可以繼續(xù)。江南武林的耆宿沈前輩和林前輩皆愿作評判?!苯煅┫騼晌焕先诉b遙致意,道:“若諸位英雄不嫌棄小女年幼無知,小女亦可在旁解說一二。得見少年子弟的英姿,是我的榮幸,外祖在天有靈,也必歡喜?!?/p>
在場的都不是庸手,自然看得出這女孩子不會武功,不由面面相覷。忽聽一聲斷喝,一條長槍舞得銀星點點,水潑不進,竟往江快雪身上扎來。連秀人拔劍欲攔,江快雪淡淡道:“不必?!?/p>
果然,長槍在距江快雪心口一分的地方停住,槍尖微微顫動,閃著鋼的藍光。動手的青年佩服她的鎮(zhèn)定,收槍道:“得罪了,請江姑娘指教。”
“是中州雷家槍法,卻又夾著楊氏梨花槍的路子。”
青年點頭,“是,在下中州雷遠,曾經(jīng)從軍,在軍中學過梨花槍法?!?/p>
江快雪道:“尋常人學槍,最大的弊病是能動而不能靜,能放而不能收。你正好相反,進退間心靜意定,卻沒能發(fā)揮出長槍的險和銳。你若不改善這點,遇到更為敏捷的對手,反而會被長槍所累。設若剛才秀人用‘月中斫桂’這招在你右路橫削,你將如何?”
雷遠悅服,眾人傾倒,于是西園比武開始。徐輝夜挺劍入陣,留下一干朋友莫名其妙:
“咦,輝夜說過要參加么?”
“沒聽說啊,輝夜做事總是出人意表。”
“一直覺得輝夜身手不錯,沒想到竟然如此之高?!笨吹叫燧x夜五招就把雷遠逼出場外,趙扶風不由感嘆。
方佳木低聲道:“贏了的話,可以與江姑娘面對面地說話,輝夜絕不會錯過這機會。江姑娘從不與人交接,惟獨對你青眼相加,輝夜很不服氣?!彼⑽@了口氣,“有件事,劍花社的朋友都知道,輝夜的母親曾為他向連家求親,卻被子歸先生拒絕了。”
趙扶風一怔,心緒頓時紛亂。他知道方佳木是好意提醒,惟恐自己一時興起,也跟著下場比試,不免傷了朋友之誼。
待趙扶風回過神來,徐輝夜已連挑三人,找上了第四個對手。他橫掃全場,從不曾有人在西園會上取得這樣的絕對優(yōu)勢。
雖說是點到為止的比試,畢竟刀劍無眼,徐輝夜站到江快雪面前時,衣服上已是血跡斑斑,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個子很高,容顏韶秀,低頭瞧她時,擋去了西沉的太陽。
那樣灼人的目光,隔著衣裳也可感覺到溫度。江快雪從小就被教導要平和沖淡,此刻也禁不住惱意暗生,道:“徐公子出手是極收斂的,何以今日這樣鋒芒畢露?”
“姑娘還記得我?”徐輝夜眼睛一亮,聲音微微發(fā)顫。
“那年在姑蘇虎丘,我見過徐公子,已經(jīng)有江湖中第一流的身手,但我到今日才看出你武功的來歷。聽說徐公子是華山掌門柳束素的義子,果然使得一手雄奇的華山劍法。”江快雪以極低的聲音道:“只不過公子出手,徒具華山劍招之形,實際是夢域影刀打的底子。夢域影刀是遼國武圣蕭鐵驪的獨門武功,自遼國覆亡,便已絕跡江湖,想不到你竟然習得?!?/p>
江快雪摩挲著黯黯的烏木扶手,徐輝夜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被這樣摩挲著,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姑娘是第一個看出來的人?!?/p>
“能與徐公子比肩的人已經(jīng)不多,但不是沒有勝過你的,眼前就有一個,南海神刀門的趙扶風?!苯煅┑淖爝吢冻鲂┪⑿σ猓暗秳Ρ臼莾雌?,趙扶風的刀法卻達到了開闊明朗的境界,將來必是一代宗師。而你,戾氣太重,終究落了下乘?!?/p>
江快雪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讓徐輝夜由巔峰跌入谷底。他的頭發(fā)和衣袖無風而動,眼白突然變紅,猛地俯下身子,溫熱的嘴唇幾乎觸到她冰涼的耳垂。
徐輝夜拈起落在她漆黑長發(fā)上的一朵梨花,直起身來。纖弱的素白花朵在他指尖旋轉(zhuǎn)著,他表情狂熱,聲音卻溫柔得出奇:“好香?!?/p>
坐在首席和次席的沈、林兩位前輩都看不過去了,一位重重咳嗽,一位直接道:“小徐,年輕人有銳氣是好的,卻也不要太放肆了。”
江快雪的手握成拳,又慢慢松開。被寒鴉之毒侵襲的心脈,使她成了不能有喜怒哀樂的人,一切過激的情緒都是被禁止的。她冷冷地道:“徐公子系出名門,行止卻這等輕浮,真讓人想象不到?!?/p>
徐輝夜按捺住起伏的情潮,低聲道:“我一時犯渾,不是故意冒犯姑娘?!?/p>
連秀人望著徐輝夜,臉色蒼白,眼神飄忽。
問梨亭里的情形頗古怪,一園子的人都呆呆地做了看客。趙扶風的腳一動,又硬生生剎住。登上問梨亭,是戰(zhàn)勝者的榮耀,他不能無端進入。
江快雪立起身來,冷冰冰地交待了幾句場面話,翩然而去。她不肯對徐輝夜多作褒揚,但無論如何,她的風采和他的劍術已經(jīng)傾動整個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