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母親對我的勸說一直是笑而不答。
我仔細分析形勢,我跟那位基督教領(lǐng)袖的兒子同庚同學(xué),往來甚多,關(guān)系極好。我父母對于那位牧師也極為尊重,每次那位牧師跨進我家門檻,我母親都是極為殷勤地起身讓座、端茶送水,我以為我一定可以將我的母親引進耶穌堂。我進行著堅持不懈的努力。
終于有一天,我記得是某個炎熱的夏天,母親笑滋滋地、然而是鄭重其事地回答我說:“我不能去,我信迷信,這么大年紀(jì)了,不能改信?!?/p>
我一面為母親信仰的堅貞所感動,一面久久驚訝于從母親口中說出的“迷信”一詞。她的信仰和她對信仰的命名反差太大了,以至于給我的震撼不是瞬間性的,而是必將持續(xù)終生。
母親七歲那年,娘家的房子被日本飛機投彈炸掉了,從此無家可歸。她跟我父親結(jié)婚后一直借住在別人家里,一兩年內(nèi)搬家七次。她第一次擁有一間房子,是土改工作隊分給她的。所以母親一生最感激毛主席。毛主席說什么她都樂意照辦。只有一件事她沒依從毛主席,那就是毛主席號召破除迷信,禁止拜菩薩,遭到她的陽奉陰違。
即使是在這件敢于違背毛主席指示的重大事情上,母親也無法給自己的信仰命名,而只能接受毛主席和整個精英群體出于歧視而給予的命名——迷信。
我最不能釋懷的是,為什么在毛澤東和我母親之間,就一個拜菩薩問題存在著這么大的分歧?為什么我母親在堅決捍衛(wèi)自己的信仰權(quán)利的同時,卻接受了禁止她信仰的那種力量對于她的信仰的歧視性命名?
此間是不是存在一種支配與被支配的關(guān)系?如果底層人在最為堅貞、決不妥協(xié)的信仰問題上,也不自覺地接受了被支配的命運,那么,他們的整個命運中,還有一點不被支配的成分嗎?
我按照當(dāng)時所能想到的宗教分類,告訴母親說,那不是迷信,那是信佛教。你信菩薩就是信佛教,跟人家信基督教一樣合情合理。我還給母親介紹了一些相關(guān)背景,諸如佛教是古代從印度傳過來的之類。
但是我的介紹跟母親基本無關(guān)。此后我雖然沒再聽見過母親將自己的信仰說為迷信,但是也從未聽見她說過佛教這個詞。
我當(dāng)然不再勸母親改教。對于她的迷信,我可以理解和容忍,但是并沒有真正關(guān)心過。
母親給我?guī)淼淖畲笳鸷常霈F(xiàn)在二十年之后。這次震撼不只是引起我心靈的漣漪,而是對我的文化立場、群體認同產(chǎn)生了顛覆性的影響。
進入20世紀(jì)90年代,鄱陽湖北岸的鄉(xiāng)村地區(qū),重建寺廟的風(fēng)氣漸趨熱烈。我們村里很窮,建不起大廟,我的父母和一位族叔領(lǐng)頭募捐,在村西頭建起了那座一人高的土地廟。我的母親每月初一、十五都去上香磕頭。母親總是說,她拜菩薩的時候,家里老老小小每個人的名字都要念到,生怕落下一個。母親的拜菩薩因此跟我產(chǎn)生了命運的關(guān)聯(lián)。
母親進入老年之后,她的信仰由于一個特殊的災(zāi)難而出現(xiàn)了危機。母親募捐修廟時,她捐上了一百元。有一天二哥從小鎮(zhèn)回到村里,看見村里捐款榜上,我的父母捐款最多。二哥就跟母親說,那個捐款他出一半,并隨手遞上五十元錢。二哥是行政村的黨支部書記,他對建廟的支持,讓母親和所有參與者都感到欣喜。
然而正是二哥的支持,增加了母親的信仰危機。小廟建起來不久,二哥因為意外事故不幸去世,年僅三十九歲。
我的母親雖然一輩子吃苦,但是兒女很旺。她生了六個孩子,個個長大成人,這在貧困鄉(xiāng)村是較為少見的。中年時期的母親,總是被村里人和親戚路上的人請去參與打理婚嫁喜事,比如給新娘扯面、給新郎鋪床之類,就因為我母親的兒女個個順道,可以傳播吉祥和喜氣。每當(dāng)這時,總是母親最為光榮、最為幸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