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認識更是超前。他在20世紀初留學日本時期,就深入思考中國的文化改造問題和國民精神改造問題,鮮明地提出了“立人”思想。在寫于1907年的《文化偏至論》中,他反復(fù)申說,必須從精神文化上改造國人,再由這些充滿自由精神的國人造出新的社會、新的國家?!皣酥杂X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魯迅:《墳·文化偏至論》,見《魯迅全集》(1),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頁)“自覺”、“個性”都是精神范疇的概念,年輕的魯迅熱衷于思考國人精神人格的改造,雖然其現(xiàn)實的指向依然是“雄厲無前”的“人國”,跟胡適上述言論的結(jié)構(gòu)一樣,但是這種思路決定了他們?nèi)蘸髮x擇精神文化領(lǐng)域作為他們進入歷史實踐的角度。
這種從文化角度為中國從長計議的思路,不但具有深遠的歷史根源,也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特別是,辛亥革命取得淺層次的成功,締造了中華民國之后,民族自覺意識空前堅定,包括胡適在內(nèi)的許多國人認為“現(xiàn)在中國已沒有很大的國際侵略的危險了”(胡適:《國際的中國》,見《胡適文存》(二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350頁)。于是擁有一份余裕之心來全面討論文化問題,以便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一次徹底的清理。比如,1918年,紹興學人黃郛在上海中華書局出版了《歐戰(zhàn)之教訓與中國之將來》。該書在探索中國的發(fā)展之路時,就嚴厲批評當時的國人過于局限于制度建設(shè),而不重視精神文化的改造,明確主張關(guān)注“習俗”,革除“舊染”。他說:“七年以來,朝野有識之士,每腐心于政教之改良,不注意于習俗之轉(zhuǎn)移;庸詎知舊染不去,新運不生: 事理如此,無可勉強者也?!保S郛:《歐戰(zhàn)之教訓與中國之將來》,上海中華書局1918年版,轉(zhuǎn)引自《魯迅全集》(1),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44頁)魯迅對黃郛的思想非常重視,在《隨感錄五十四》中大段引述他的言論,使得這些言論能夠在影響巨大的《新青年》上與讀者見面。
1919年,北大學生雜志《新潮》第二期發(fā)表吳康的文章《論吾國今日道德之根本問題》,旗幟鮮明地主張用下列三種價值觀改造我們的道德:(1)注重人道主義以平等博愛諸德實行之,(2)發(fā)達個人之利己心,(3)主張極端之自由思想(吳康:《論吾國今日道德之根本問題》,載《新潮》雜志第一卷第二期,國立北京大學出版部,1919年2月,第333頁)。1895年嚴復(fù)在《原強》中提出“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嚴復(fù):《原強》,見《嚴復(fù)文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頁)的時候,可能還顯得頗為突兀,二十多年后,年輕一代已經(jīng)如此肆無忌憚地宣揚“個人之利己心”和“極端之自由思想”,可見中國學人對于西方精神文化的了解,以及在文化哲學上所達到的見識和水平,都為發(fā)動和參與一場新的文化啟蒙運動準備了條件。
五四新文化運動之所以能在知識界迅速造成一個聲勢浩大的思潮,端賴此種條件已經(jīng)成熟。當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人將他們的思想公之于眾的時候,首先是順應(yīng)了時代的潮流,因而得到千萬學子的呼應(yīng),他們于是順理成章地成為這個潮流的促進者和領(lǐng)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