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那女人頭低低的,帕一眼認出,她叫加藤武夫。那個原住民女孩來自臺中州新高郡的太魯閣,花了四天三夜,從花蓮繞過整個北臺灣來到關(guān)牛窩,經(jīng)常挨在驛站檐廊的木柱邊發(fā)呆,火車來就跳舞,不斷地拍手唱歌;火車走了,又靠著柱子發(fā)呆,偶爾會對山大喊著布洛灣,直到有回音才停,然后眼中全是淚。她餓了討攤販的剩菜,累了睡橋墩下,胸前掛個用日文寫著尋找加藤武夫的厚紙板,有空時便用撿到的鉛筆把上頭的字跡描深。日久,字越描越粗,人們干脆叫她加藤武夫。村童老遠的喊這名字,她樂得跳起來,張望誰在叫,用難辨的族語叨念幾句。后來人們才知道她是思念入伍的情郎加藤武夫,來到這兒尋覓。殊不知,載她情郎的火車早已開走,他新訓(xùn)完下南洋,坐船在菲律賓外海被美國潛水艇擊沉,永葬海底。
帕令士兵先退出房間,再叫那少女穿上衣服。加藤武夫仍裹著被,蹲在地上發(fā)抖,緊張得拉尿,滴滴答答的,腳邊一攤水漬。帕不知如何是好,將就叫她坐地上好了,原住民喜歡席地而坐。不出帕所料,對方日語有限,又處于恐懼中,比手畫腳用不上,心想她來自花蓮便叫外頭一位來自臺東的學(xué)徒兵來翻譯。這小兵喜歡野球,從臺東遠道來西部從事以野球聞名的嘉義農(nóng)工,后征調(diào)入伍。小兵聽到那少婦來自花蓮,便對帕說她肯定是阿美族,話不通的,而且阿美族跟他們普優(yōu)馬(卑南族)是世仇。帕手一揮,又叫了幾位原住民小兵,只有泰雅族語與那種立霧溪溪水般時而激昂、時而沉緩的太魯閣語能有些星火關(guān)聯(lián)。但泰雅小兵翻譯得煩了,對帕說,泰雅與太魯閣曾經(jīng)是親兄弟,但最后成了世仇,卑鄙的太魯閣人才逃到中央山脈深居,刻意改變原本使用的語言。
“你跟她有仇恨嗎?”帕原本蹲地上,現(xiàn)下也站起來,說,“我的意思,世仇這話是誰對你說的?”
“我的歐吉桑(祖父)?!碧┭艑W(xué)徒兵說。
帕看著窗邊桌上的柚子花,已經(jīng)干萎,酒瓶內(nèi)的野姜花也傾垂,不像剛進來時看到的勃發(fā)。帕嘆口氣說:他的歐吉桑常常說,閩南人最奸詐,“番人”野蠻得會砍人頭,內(nèi)地人是他的世仇??墒?,他又聽過閩南人說,客家人最奸,“番人”最頇顢;他也知道,你們高砂人抱怨客家人、閩南人最爛,騙人不眨眼。帕說,他以為高砂人最團結(jié),沒想到走進來的都跟他抱怨跟這女人世仇。你看,她就蹲在那發(fā)抖,嚇得拉尿,像剛出生的小狗,連一陣冷風(fēng)都能吹倒,她是客家人最常罵的“惱到絕渣的死番仔”,也是所有高砂人的世仇。帕的結(jié)論很簡單:“我只要人翻譯,請她站起來,穿衣服,好好坐在床邊。這么簡單的話可能要花幾天才能翻譯完,沒想到她和我們是共同的世仇,竟然講不通。”
小房間安靜極了,氣氛卻很尷尬,幾位原住民小兵低著頭杵在那兒。這時風(fēng)從窗口吹來,帶入新鮮空氣,窗邊的野姜花味道再度彌漫。忽然間一位學(xué)徒兵驚叫,那種音調(diào)好像發(fā)現(xiàn)死人。大家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并不太難找,因為他把左腳抬起,露出鞋底的血紅。在場者很快發(fā)現(xiàn)那女的不是蹲著撒尿,是胯間不斷的血崩,許是花香,大家沒聞到血腥。帕把她扶上床。她躺床上發(fā)抖,睜開眸子,唇白如鹽,褲子全是泥淖的血漿。
“閉上眼深呼吸,”沒轍的帕對她深情說話,好像現(xiàn)在開始要和陌生女人相愛廝守,并再說一次,“閉眼呼吸,加藤武夫?!?
這男性名字是帕對她僅有的認識,對那女人卻是全世界,乃至終極意義,取代她自己的名字、呼吸與生命,整座中央山脈都擋不下她的追索。她閉上眼,喃喃念著加藤武夫的本名布洛灣,山谷回響之意。她想象情人就是整條流動的立霧溪回音,轟隆隆響,布洛灣、布洛灣,念到唇瓣也停了,安靜躺在那兒死去。窗光落下,柚花很香,窗外不遠處一群臺灣藍鵲掠過樹梢,爆炭似的叫聲好清晰,甚至不堪;一只飛入的紅蜻蜓盤桓一會,停在酒罐口的野姜花,它感到安全而翅膀攤開,久久不離去。
帕退出房間,深為自己的莽撞而自責(zé),要不是強迫把少女從床下拉出,或許她不會血崩死去。他把老兵都叫過來,攤開掌中的一塊黑肉,問那是啥?七八顆頭湊一塊,嘖嘖稱奇,說也說不清楚那是啥。有的說是剛生出的幼鼠,有的說是雛鳥,什么都能猜。等待帕說那是從加藤武夫的胯間掉下來時,老兵的臉都綠了,湊去的頭都彈了開,嘖嘖嫌惡。那團血肉又黑又腐腥,看似老鼠,細看是嬰兒的粗胎,一個只有頭、缺下身的嬰胎。這流胎大約有五個月大,為何只有上半身,帕也很好奇,他胡亂謅個謊言,說加藤武夫已經(jīng)說了,他不相信事件會是這樣,怎會是這樣呀!
“怎么會這樣?”帕抓了坂井的領(lǐng)子,要他看清楚掌中的肉團,又說,“你說說看呀!”
“我說,別打我?!钡鹊搅硪晃焕媳囊骂I(lǐng)被帕勒緊時,他招供了,“是那個被炸死的憲兵村山八郎干的,是他干的?!?
帕怒目看著老兵,好確定他不是把責(zé)任推給死人。帕對村山八郎的印象是他個子矮篤,下巴戽斗,夏天露出衣服的肌肉常活生生的蠕動,有什么壞印象的話就屬現(xiàn)在的這樁。在帕的威迫下,那個老兵很快翻供,好像活著就等這一刻把秘密吐出才爽快。不過整件事件得從那老兵不知的一切說起。原來加藤武夫那女孩老是待在驛站,盤踞不走,管那一帶的翹胡子警察受不了,自掏腰包買票,親自押她上車,叫她回花蓮。過不了幾天,加藤武夫又回來了,穿著白色的碎花和服,梳了缽狀的島田髻,踩著木屐前齒,露出大腿肉跳著舞蹈,倒是胸前掛的紙板依舊,剛描的字跡好清晰。翹胡子警察看著她深褐膚色配上淡雅色的和服,好氣又好笑,在趕不走之下,把她拘役到派出所,接近后才發(fā)現(xiàn)加藤武夫的精神狀況不穩(wěn),像點燃的炸彈隨時會爆炸。那些待人嚴厲的警察真的頗盡責(zé),要把加藤武夫送回東部,用盡電訊、公文和人際關(guān)系找出她的部落,好請家人接回去。但這非常難,加藤武夫的日語沒人懂,又不知道她是哪一族的,只能憑著她喊的布洛灣為線索,先從平原一帶的阿美族詢問,然后擴展到玉里郡布農(nóng)族的風(fēng)諾歌社一帶,最后在太魯閣族的模范番社武士林社找到眉目了。該社頭目在電話那頭聽到布洛灣,馬上點頭,并模仿關(guān)牛窩警察的問話,好像回音一樣。這頭警察以為找茬,大罵“死番人,巴嘎呀路”;那邊的頭目也誠實且溫柔地罵回來:“死番人,巴嘎呀路?!标P(guān)牛窩警察最后才搞懂布洛灣是回音的意思。既然是太魯閣語,一通通的電話直達立霧溪的警網(wǎng),找遍阿唷、塔比多、哈魯可臺、沙卡礑、托布拉、山里等駐在所,電報還爬上一千五百多公尺的巴多洛夫部落——一個被大霧淹死、獼猴常出沒的僻村,管轄的見晴駐在所警察回報了她家長的意思:“西雅娜與敵族私奔,叫她回家種地瓜了。”關(guān)牛窩警察憂喜參半,喜的是西雅娜能回家了,憂的是她家人始終不來接她。當然他們也不了解,所謂敵族是另一支太魯閣族,曾引領(lǐng)總督佐久間左馬太所帶領(lǐng)的正規(guī)軍在三千公尺的合歡山頂拔刀面對曙光,高呼萬載,挾槍炮下東部,剿平三千余位頑抗的原住民,讓立霧溪血紅到海。對巴多洛夫部落的村民來說,寧可嫁女給殺祖的日人,寧可去打大東亞戰(zhàn),也不愿嫁給背叛祖靈的人。因此為雅娜冠上“西”代表她已死,“種地瓜”也是該族俚語,死亡的意思。加藤武夫回不去,兩地的警察都不想接管燙手山芋,憲兵隊得知后,以間諜罪嫌把她帶走,終于了去關(guān)牛窩警察的一樁心愿。
至于老兵所知的,從這時說起。當憲兵隊把“番婦”加藤武夫帶走后,發(fā)現(xiàn)她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凡是誰喊出加藤武夫,就對誰好得像麥芽糖般黏人。她被送到宿舍當酌婦,有事時在床上,想象進出的男人都是情人;沒事時到溪澗卷起衣褲摘花,坐在溪石上用腳拍水,忽然停下動作,久久凝視水面后嫣然一笑,仿佛河流是對她唱歌的情郎。從那時開始,加藤武夫胯處時常流血,越流越多,還分泌難聞的味道。聞過的人都說那是老鼠腐爛的腥味。憲兵隊以為加藤武夫得性病,用療藥“星秘膏”抹了一星期也沒用,送去看醫(yī)生才知道她肚子有死胎,造成失血。胡亂吃了幾帖西藥,奇怪了,這些藥只讓死胎有生命般不愿意出來,而且血崩日益嚴重,倒立過來才能止血。村山八郎便說有辦法,叫了幾個兵把加藤武夫綁在床上,兩腳向外拗開,綁在床頭柱。他把燒過的鐵絲用酒精消毒,穿進去掏呀掏的,把死胎勾出來,像排除炸彈一樣小心。即使小心得很,加藤武夫仍痛得快爆炸了,發(fā)狂大叫,竹床劇烈晃動,害得一旁壓制的老兵像哄小孩般不斷在她耳邊念著加藤武夫,好讓她安靜些。真正痛苦的叫聲如何?是沒有聲音的。加藤武夫已經(jīng)不想叫了,嘴巴卻張大,眼睛凸出,頭發(fā)完全泡在汗水中而滴水。“要是有誰狠些,應(yīng)該會拿刀子往她心臟刺去,好結(jié)束這場噩夢。加藤武夫怪異的眼神,老是出現(xiàn)在我腦海,我最近才搞清楚那不是痛苦的眼神,是怒火。我們把她的孩子挖出來,即使是死胎,仍是情郎還留在她身上的微弱訊息,唯一的聯(lián)系。我們卻硬生生地蠻干,掏呀、戳喔、摳的,她不絕望才怪?!崩媳终f,他們花了整個早上,死胎只勾出一半,另一截怎樣都挖不出來,而且鐵絲扯破子宮,流血不停,嚇壞大家。村山八郎發(fā)現(xiàn)情況失控,最后用布塞進那里止血,草草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