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這么出門了。我雙手握著拳，直直地插到褲袋底，撐了撐，讓長褲完全往下墜，褲腰掛在腰下面一點兒的地方，褲腳堆起層層的褶皺，剮著石子路走著，掃起一陣陣塵土。褲襠沉沉地垂著，側影像極了立體派繪畫，走路時就擺動胯部，臀部和大腿根部來回摩擦讓那里的布料越磨越白，越磨越薄。我粗大的大靴子從褲腳里徑直伸出來，如同兩只大大的圓球，好像畫得很糟糕的腳。我沿著路邊的商店走著，從玻璃櫥窗里能瞄到自己的側影。我刻意讓后景變得模糊，眼睛像高級相機鏡頭對焦那樣將焦點前后移動。毫不梳洗打扮就上街的我，竟然對自己的這副樣子有點得意起來。我沒打算走遠，我早已對住處附近的地形了如指掌，于是我很快往左拐進下一條街，完成每次出門四邊形路線的最后一邊。

從早晨起我就滴水未進，現在已經腹中已空空如也了。我餓得很，臉上的神色一定是殘酷而倔強的。我有心要讓世人明白，人可以像我這樣拿自己開涮到這種地步，可以這樣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讓他們知道身體本來就微不足道，餓肚子也好，賣弄性感也好，更是一文不名，能算得了什么。我這般的自嘲又無非是為了愚弄世人，你看我明明饑腸轆轆，又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氣，饑餓打不敗我；我知道我夠美夠好看，卻存心扮邋遢，好讓別人知道我有多超然。

我還要讓他們知道我很忙，但其實我是在故作忙碌狀，可我瞎忙得相當高明，連自己也被騙倒了，以致于我忘了天氣的寒冷。我還故意把臟頭發(fā)貼在腦門上，頭發(fā)油膩膩的，又塌塌的，活像條臟繃帶。我想讓別人以為我病了。我要他們來可憐我。我佇立在商店前，好讓自己的樣子映在玻璃櫥窗里，我就站在那里看著自己，這樣我知道至少還有人在看我，我才能確信自己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我又感到餓了，這種感覺讓精神的我活活受著肉體的我的折磨，究竟是生存是毀滅，我分身乏術，左右為難。我愿活下去，卻不愿進食。我分明是在和自己賭氣，在為了別人懲罰自己。我愿眼看著自己消瘦下去，這樣做只是為了凈化，為了重新出發(fā)。就像中世紀的宗教狂熱者穿刺身的毛衣，用荊棘或者鞭子抽打自己直到鮮血淋淋。通過對肉體的折磨換取心靈的早日平靜。

可惜街上的人行色匆匆，誰都沒有注意到我。我站在街頭，真想仰天長嘯，想要告訴任何一個人自己有多孤獨，孤獨得快要死了?？墒俏蚁霙]人會信。他們不會相信漂亮姑娘也會孤單，他們只是期待著看到一個能吃能喝身強體壯的我，一個腳踩窄小的鞋子還能穩(wěn)步前行的我，一個將身腰一束前額一揚就能令人人都轉過臉來行注目禮的我。

他們的對我長久以來的幻想就是這樣的，可是他們都錯了。很抱歉，可我其實天生就是這副邋遢的樣子。我正走在四邊形路線的最后一條邊，沿著上坡繼續(xù)前行，一轉彎就到我住的樓了。樓門隱藏在面包房的鋪面后面，面包房今天沒有開。

我真覺得餓了。胃里有把地獄的火在熊熊燒著，我餓得可以吞下整個世界。既然他執(zhí)意離開我，而失去了他的世界，色彩和聲音也都隱去了，就像是古早的默片。

所以你發(fā)現了，直到現在，我一直用“他”來稱呼，我還沒有指認他的名字，他究竟是誰，我和他怎么走到這一步？可是這些一點也不重要?！八钡拿?，可以叫于連、馬蒂約或讓，他可以有著各種不同的長相，可以出現在今天或者久遠的過去，甚至可以有著另一種生活，也可能是外國人——最好是外國人，來自異域他鄉(xiāng)，講一種我能懂的語言。他可能還活著，也可能死了，這對我都不重要，是他就可以了，只要是他。

別指望我說出真相究竟是如何，我從不輕易說出實話，因為我喜歡神秘的感覺，喜歡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中無盡的可能。只有在沉默時，在獨守秘密的房間里，我才感到快樂。這時，我按照自己的意愿設計情節(jié)和劇本，挑選自己喜歡的角色扮演，肆無忌憚。我可以扮演任何角色，不論兇狠毒辣、工于心計，還是柔情似水，或者絕頂聰明。

現在，我講的這個我的故事，是把故事溶化在一片模糊的背景里，把情節(jié)拆得東一段西一段，生活的點滴被我打亂時序又交纏在一起。因為我不相信有始有終，不相信機緣巧合，即便是混亂也必有規(guī)則可循，因為時間就是時間，從手中流過而我張開的手里什么也沒剩下。正因為我一無所求，所以我現在一無所有。已然只剩真相的骨架，再去其骨，一切應然都已在那里，用不到我去指指點點。讓我以自己的方式去發(fā)瘋，去求真，我只聽命于內心的意志。

這是個本不打算說的故事，包含著不能說的秘密。這個故事并不離奇，只是跟千千萬萬個其他故事一樣。什么都是故事而已，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講述著故事，但是死后還會有什么樣的回憶呢？我們是不得不活在自己的故事中，還是能夠忘卻那許多故事，只留下歲月的精華和泡沫？誰也不明白為什么他是這個樣子。我們?yōu)槭裁磿鄲?？哪里來的欲望？為什么不再相愛了？為什么哭泣？為什么感到孤獨？為什么我們想要作惡，打破所有既定的?guī)則，作了小惡不夠，仍蠢蠢欲動想把一切推倒重來？一段禪語讓我感到寬慰：“妙中自有更妙。眾生內在皆有佛性，各具智慧與德性，而當局者迷，是誤于妄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