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誘人

說謊的女人 作者:(法)蘇菲·瑪索


穿過王宮花園的時候,四處打量,看著四周,又看著外邊,我徑自走著,迎面而來的有水池邊玩耍的孩子,腳窩在沙堆里的母親,蹣跚而來的干癟老太和穿藏青上裝的孤老頭子。我高昂著頭,向著太陽,與他們擦肩而過,鼻子以45度的仰角呼吸著最新鮮的空氣。我穿著厚厚的大衣,讓我有安全感,栗色的卷發(fā),折射出金子般的光澤。

這也許本該成為我一生最美的時刻,天氣這么好,我這么迷人。但是且慢,可嘆我可能永遠都不能登上法蘭西喜劇院的舞臺了:我拒演了阿梅麗這角色。不知為什么,別人推薦我演的,常是些蠢兮兮的女人,性格設定要么又傻又輕佻,要么市井輕浮。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些角色。我對所演的人物傾注了太多的同情心。我生來能為愛情而死,倒也容得下對愛情的嘲諷。導演,或者其他什么人,不知道我可以像朱麗葉、像歐律狄克那樣殉情而死,不知道我作為演員,可以變得幼稚天真,可以微不足道,可以為了我滿腔的愛,比年輕時更堅強、更勇敢。

我細細經(jīng)營我飾演的角色,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卻大大咧咧。我是一個逆言逆行的女子,就像翻過來反面朝外的襪子一樣。當夜幕降臨,我便褪去誠實女人的外套,背上盛滿矛盾的背包,鉆進謊言堆里,穿上我覺得最舒服的舊牛仔褲。

我覺得,在真實的生活里,也就是我自己的生活里,不需要再去制定什么規(guī)則,雖然這所謂的真實的生活也正在逐漸被外界所掌控,我在我的生活中的地位正在下降,我不能為我自己的生活做決定。那么為什么,究竟是為什么,我自己的生活會從我身邊逃走呢?是我把自己故事的線索弄丟了。我已不再存有幻想?!霸趺纯赡芤磺卸甲兞??在強弱之間進退失據(jù)了呢?”詩人瓦雷里曾這樣自問過。

我朝里沃里大街走上去,左手邊就是杜勒麗公園。天低云暗,巴黎這座本該屬于情人,屬于浪漫的城市,這天卻顯得格外老舊而可怕。雜樹被公園鐵柵的欄桿縱向劈成一條一條,一眼望去,好像一個森林萬花筒。天空好像一副任雨水淋濕的水彩畫,云朵如雨水般流動了起來。這幅畫的色彩,溶成一片,把樹干的顏色都沖刷掉了。樹干在夏天本該呈現(xiàn)淡黃或金紅色,此刻卻變得藍兮兮的,好像漏出來的汽油,滴在石子路上,泛出綠綠黃黃的圓點,或是其他反差強烈的顏色。天上的云團緊緊地挨著,灰蒙蒙的,混沌不清。泥地像是被雨水的爪子抓過一樣,泛出錫耶納地貌的天然色素,像橘黃的番紅花色,濺在路石和行人的腳上。街上的人都弓著腰,身體前傾,急匆匆地趕路。女人露著膝蓋,兩臂抱胸,縮緊身子,藝妓般低著頭踩著小急步。褲子被給雨點打濕,緊緊地貼在腳踝上,癢癢的像蓖麻枝搔著皮膚。雨水淋濕的頭發(fā)像沾了膠水似的貼著頭皮,又像是剛擦了頭油,又沒擦好。

這情景實在稀松平常,我對這條路熟得不能再熟了。雖不認識這些路人,但換做其他人,情景也不會改變。走多了同樣的路,便常常會見到以前曾經(jīng)看到過的路人,這些習慣性出現(xiàn)的人,我一眼就能認出。巴黎,不論四季變換,就是這樣了。

協(xié)和廣場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我下午一點約了一個導演見面,在喬治五世大街路口的一家咖啡館。有兩個選擇:要么沿著塞納河走,這樣可以走得快些;要么走香榭麗舍大街,這樣可以看看電影院。我最后選擇走香榭麗舍大街,可以看看海報和海報上的面孔。這些海報上的人,我一個都不認得,電影院每隔一周就換一批海報,上面的人也隨之換掉,根本容不得人細品。香榭麗舍大街很臟,我失望了。電影院的門面裝點得十分誘人,麗都長長的店廊點綴著閃爍的假鉆石,舞女一個個騷動你的心,盡顯挑逗之能事,邀你進去一看究竟,那金黃色的不辨真?zhèn)蔚逆鼓壬矶芜€有那同樣金黃色不知真假的高跟皮鞋,總之包你樂而忘返。大街上的鋼架路燈剛剛安裝好,米色的人行道也是新鋪的,這些都是巴黎市政府的新政績。

在別的地方,他們推倒老舊的房屋,鏟平地基,運走土方,規(guī)劃,重建出一幢幢寬敞漂亮的辦公樓,卻久久地空著,因為這些辦公樓屬于好命的富人,他們不用辛辛苦苦上班,也有富得流油的生活。只有住在精致高尚的住宅區(qū)才真正地稱得上住在了巴黎,這得靠砸錢。報亭的海報上更換的頭像,引用的名言,那幾張熟悉的面孔,換來換去還不都是大家眼里的成功人士。海報上總是他們在漂亮的大房子前拍的照片,帶著心愛的女人、心愛的狗、心愛的首飾和心愛的車,臉上是一成不變的微笑。他們仿佛不會老,因為他們有的是鈔票。鈔票讓人永生,免除生老病死和各種各樣的痛苦。

跟那個導演的會面還不到兩小時,我就累了,我也不想在他眼前掩飾這一點。左等右等,他的飯后咖啡總算來了。為了能快點買單走人,我騙他說在巴黎另一頭還約了人見面,邊說邊搜腸刮肚地想一些感謝的場面話說。為此原本被這無聊的談話折磨到不行的我又強打起精神來。我用自己殘存的最后一點兒力氣堆砌著辭藻,本以為能快點結束,不料他話鋒一轉,討論又重新開始。那個導演遞給我咖啡杯托盤上的巧克力,語氣變得跟巧克力一樣甜,作出一副情圣的派頭,他空洞地吹捧自己,又強烈地暗示,滿嘴花言巧語,分明是想勾引我。他一只手攪和著咖啡,像粘在小匙上似的,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像個色情狂,真叫我犯惡心。他不會在意淫我脫掉衣服的樣子吧,難道連該怎么摸,該怎么親都想好了么?他的手很小,顯得陰狠。我看他涔涔冒汗的樣子,心里斷定他肯定是腎虧。我手托著臉,撅著嘴,希望他能看到我寫在臉上的厭煩和無奈。我一會兒用指尖輕拂眼睫毛,一會兒用掌心摸摸鼓鼓的臉頰,自己給自己解悶。

后來,我索性也開始盯著他看。我坐直身子,避免佝背,別讓他以為我對他放下了心防。其實,這頓飯從頭至尾,我一直力圖要他明白,我已經(jīng)把他看透了。我理解他的影片,我了解他的經(jīng)歷,他跟不跟女人上床,他心地是善是惡,我心里都明白。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不會接他的片子。無論是情感上的、理智上的、或是人情上的,有哪一條理由能讓我接下這個角色么?我愿每日每夜,每一年,這輩子,日日祈禱,愿主與我同在,求主不要將我拋棄,都生活在熱忱中。眼前這個人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盤?他的劇本毫不足道,因為他本身就一無是處,而且他也不可能脫胎換骨,因為他自己還不知道他根本不是那塊料,永遠成不了名導。最后的最后,這場會面終于結束了。我差一點像一匹馬在牲口集市上被人當場檢驗牙口,我感覺自己被羞辱了。整個過程我只是聽他滔滔不接,我一句話都不愿搭理。至于我是誰,他一點兒都沒有問,因為他不感興趣。他看我的最后一眼簡直讓我惡心到無以復加。他頭腦簡單又自負,油滑得好像蛋黃醬。告別時,他把胳膊舉在頭頂,揮舞著惡心的小手。他披著一件黑色駝絨大衣,走路扭著身子,兩肩朝前拱,除了猥瑣,還是猥瑣。遠遠看去,就連他的皮鞋也透著一股子邪氣。他大概覺得我很容易搞上手吧,能甩脫這個鼻涕蟲,我松了一大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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