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星期日。吃完早飯，就聽看守到一號監(jiān)房喊：“十六號出來！”我們知道叫的是陳牧。他戴著一副大腳鐐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又把我們這屋的門打開，我心想，陳牧提走了，這回該提我了。我要起來，看守說：“不找你！”又朝張逸民一指：“找你，出來！”張逸民穿上鞋出去了。我心中暗想，有什么重要的審訊禮拜天還辦哪？到吃晚飯的時候陳牧先回來了，接著張逸民也回來了。張逸民精神緊張，臉色蒼白，飯只吃了半碗。飯后，張逸民坐在我身旁，不停地搖頭。我問他：“干什么去了？”

他說：“把我叫到局長室，一屋子干部。問我的一些罪惡；問經(jīng)濟大藥房案件；問在偽滿的活動；問我在長春殺了多少人？我說沒殺過人。他們說因為我搞的情報，以致破了案子，都要由我負責。這么一來我就危險了。問我話的干部很嚴肅，其他的人不說話。情形不樂觀。回頭，又叫我把這些問題寫下來，我寫了兩個小時。寫完之后又拿去看，看回來又叫我補充。咳，不好辦哪?！?/p>

我勸解道：“沒有關(guān)系，不要難過，有問題就交待，他要殺我們，哪件事不能殺？他要不殺，你多坦白個十件八件的也不會殺，反而說你坦白徹底?！?/p>

我總覺得張逸民沒有我的罪大，他在偽滿是個警尉補，在解放前是中統(tǒng)局長春區(qū)的一個分區(qū)主任，地位不高，責任也不大。但是他收集的經(jīng)濟大藥房的原始情報，這一個案子就殺了六七個共產(chǎn)黨的地工人員。還聽說他在偽滿時對老百姓很厲害，是長春老百姓最仇恨的“三張二栗”之一（三張，即張效九、張逸民、張耀先；二栗，即栗宗元兄弟二人）。他這一張地位雖不高，壞事卻沒少做。他的老婆就是霸占別人的。還有一件壞事簡直不好說出口，偽滿時張逸民抓住了女共產(chǎn)黨人，用一條大繩子在陰戶下邊前后拉，把陰戶拉爛，然后用洋蠟把陰毛燒掉，最后強奸，殺害。這些殘酷的行為我也感到過分。要殺就殺，用不著這樣。我也殺過女地工人員，但我不像他這樣殘忍。如此看來，他的案子很不單純。禮拜天干部辦公，又來了那么多的人，不一般哪。我想，今天找張逸民，說不定明天就會找我。自己掐指一算，1948年10月17日長春解放，③今天是1949年10月16日，整整一年。這一年，國內(nèi)國外有了很大變化，我自己受了不少的折磨與考驗，今天還能活著，真不容易呀！可是將來會怎樣呢？想了許許多多。

第二天是10月17日，長春解放一周年。天氣陰暗，刮著涼風，仿佛要下雨似的。早飯后，我以為照例會提我去前樓寫材料，但是沒有提。不一會，看守的戰(zhàn)士端著槍，表情很緊張的樣子，來回在我們的窗戶前監(jiān)視著。這就預(yù)示著將要發(fā)生不尋常的事情。接著把玻璃窗戶里面的防空窗簾（一層黑紙）也關(guān)上了，這是因為這些窗戶靠大街，怕我們往大街上看?？墒谴蠼稚鲜裁匆矝]有哇。我坐著想著，今天是長春解放周年紀念日，也許……我想起3月份追悼大會的情景，那句“血債血還，殺人償命”的口號，不能不使我害怕。我認為開大會不大好，一槍打倒在這屋算了。否則不如袁家佩，吳殷強，孫伯宇等人，他們病死在這里，政府給埋起來，外面人不知道，就算完了。可是郭股長對我說得清楚，“關(guān)夢齡不但死罪沒有，連無期徒刑也沒有?！卑?，這句話猶在我的耳鼓。郭股長不會說瞎話的，我應(yīng)當相信這句話，為什么偏要不相信，給自己增加煩憂呢？

看守所的人來到監(jiān)房，監(jiān)房異常肅靜，一點聲音也沒有?？词厥种械蔫€匙一響，大家的心一跳。一號監(jiān)房的門打開了。

“十六號出來！拿著東西！”

接著腳鐐子響，陳牧走出了監(jiān)號，在看守所門口下了腳鐐。鐵錘砸砧子的聲音我聽得很清楚，下完鐐，沒有聲音了。接著又叫十一號監(jiān)房：“七十一號出來！拿著東西！”

七十一號犯人是印匡時。他和陳牧一樣在看守所門前下了鐐。我以為這回該叫我了，心中忐忑，無法形容。真的，看守所的人往我這屋子走來了……卻在我的對門站下了——把郭子襄叫了出去。郭子襄的動作很慢，因為他帶的腳鐐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