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開到了一個小胡同,一座小舊樓,這是重慶路。下了汽車,進了一個候?qū)徥?。屋?nèi)是地板,沒有椅子。進屋先把銬子下了,然后坐在地板上。劉榮第與我一個車來的,我沒看見他,他看見了我,也沒敢打招呼。現(xiàn)在我們坐在一起,談話沒人管,看守的法警在門外站著,不干涉我們的事。我問他:“怎么過堂?我還沒來過。”
“一切材料都是公安局轉(zhuǎn)來的,還是那些材料,再照材料問一下。要過幾次堂才能判。你,政府早就決定了,到這走一個司法手續(xù),沒問題。”他來過幾次,很有經(jīng)驗。
我們正在談話的時候,法警進來叫我的名字,我跟著他上樓,樓上有個屋寫著“刑一庭”。拐了一個彎,進到一個小屋子,屋內(nèi)正中一張寫字臺,坐著一個人,當然是法官了。他叫我坐到靠墻的一張條椅上,與他正對面,沒有記錄的,只有他和我。他說話很和藹,先問我的姓名、反動職務(wù)、歷史,最后問我的罪惡。
我說:“長春軍統(tǒng)特務(wù)機關(guān)先后殺了130多人,都由我負責(zé)。我是殺人劊子手,一切由我承擔(dān)罪行。”
“不要這樣,我們審訊是實事求是的。不要離開事實說話,應(yīng)該由你負什么責(zé)任,你就負什么責(zé)任,不要籠統(tǒng)的都由你負責(zé)。你在特務(wù)機關(guān)還沒有獨立人格,你還不能決定殺人的問題。不過你的罪很大,你是協(xié)助處長張國卿殺人的,殺了40多人。內(nèi)有人民政府的地工人員30多人,對不對?”
“對,對?!?/p>
“你在1947年,收集了第六縱隊的機要文件300多頁,呈給東北行轅二處,受到了獎勵,是不是?”
“是,是?!?/p>
我的罪行沒有全問,只把主要的血債問了問。我都承認了。他把我的材料擺在桌子旁邊一個凳子上,低頭翻看。一邊翻一邊問,按照我的坦白材料問,一點出入沒有。問了有一個小時,他把材料放下,又說:“你把1948年10月在吉林向公安機關(guān)自首的思想談一談?!?/p>
我說:“長春解放那夜,我參加突圍,沒有達到目的,就混到新七軍的尉官中,到了吉林,入了解放團,還想再逃沈陽。一看沈陽也要解放,如果沈陽解放,去北京就更不好走了。我便決定自首。第一,這是好漢思想,自首來的,比用小繩綁來好得多;第二,投機想法,沒有像我這樣大的特務(wù)敢自首,我開創(chuàng)這個先例,共產(chǎn)黨把我作典型不一定能殺。聽說還有寬大政策,我試一試這個寬大政策是怎么回事?第三,我有一套特務(wù)技術(shù),共產(chǎn)黨還可以用我來做軍統(tǒng)特務(wù)的工作?;谝陨线@些思想,我才自首。”
“沒有進步的想法?”
“沒有?!?/p>
“你寫的材料,供的口供都很老實。我們根據(jù)這些情況來處理你的案子,你先回去吧。”
他叫我在訊問筆錄上按了手印,并把審訊記錄給我看,我拿起來沒看,又交給了他。他問我對不對,我說:“對,對!”
回到候?qū)徥?,劉榮第也過完堂了,我們又談上了。他說:“我在二月底從市局到的監(jiān)獄,幾乎天天到法院來過堂,寫材料。我過幾次堂了,大概快結(jié)束了,我希望宣判,好參加勞動,在號里蹲著可太難受了。我宣判以后,到你們那兒行不行?”
“行呵,我回頭報告張管教員一下,就可以調(diào)你來。”
過了兩個禮拜,劉榮第判刑了。我知道之后,就向張管教員報告,說劉榮第是反革命犯,已判刑,能畫報頭(當時我們出壁報無人畫報頭),還能搞文娛。于是便把劉榮第調(diào)到橡膠廠來勞動。開始,做零工,畫報頭,幫我做一些壁報整理的工作。
劉榮第只判了10年,他爭取得好。不過他的罪沒有我大,他沒有血債,他沒有抓過地工人員。這些,我都不能與他比。
又過幾天,我被提到法院。開庭先提我,一進屋看到上次審訊我的那位法官,他站在講壇后面,沒有別的人。他對我說:“今天宣判!”
我站在他的對面,講壇的前面。他拿著一張判詞,念給我聽。我心中非常忐忑。過去看小說形容一件還沒有解決的事情,常常說“如同法官宣判”,這個經(jīng)驗我現(xiàn)在體會到了。判我什么刑呢?希望不要念判詞原文,先告訴我判什么刑,我就放心了。